正文 第九章 三征西蜀

作品:《南朝大争霸(全五册)

    西蜀国就是一块上好的大厦建筑用瓦。

    没人不知道蜀是四川的简称,这个地方的文明太古老了,甲骨文中就出现“蜀”字了。古蜀国几千年前就存在于巴蜀大地,后来被秦惠王所灭。秦惠王就是车裂中国第一个改革家商鞅的那个国君,他老子秦孝公支持商鞅搞改革开放,但他爹一死,他就把商鞅给五马分尸了。

    李白那首尽人皆知的《蜀道难》中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讲的就是古蜀国,蚕丛和鱼凫是古蜀国的两个国王的名字,而“蜀”字的本义,即蚕的意思。四川是个产蚕的宝地,它的省会成都别称“锦城”,就是因为这里盛产著名的蜀锦,杜甫《春夜喜雨》里“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诗句描写的就是成都美景。

    蜀国是名副其实的锦绣山河,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蜀锦都是蜀国的支柱产业,其地位相当于今天石油对海湾地区的重要性。蜀汉丞相诸葛亮曾在谈到国家军费问题时说过这么一句话:“今民困国虚,决敌之资,惟仰锦耳。”

    咱们北伐打仗买战马武器装备啥的全靠蜀锦贸易,就指着蜀锦呢。而蜀汉的都城正是成都,我们本章所讲的西蜀同样把成都选作了都城。

    这事说来有点儿话长,简短点儿说。

    本来在成都当老大的是益州刺史毛璩,因为益州的州政府就设在成都,属于东晋的地盘,但后来这块宝地丢失了。

    原因和桓玄有关。

    桓玄死后,桓玄的侄子桓振和堂弟桓谦又闹腾了一段时间,他们占领了长江重镇江陵。这让刘裕很不爽,命令毛璩率军东出巴蜀,消灭桓振。

    没想到桓振没被消灭,毛璩却被消灭了。不过消灭毛璩的不是桓振,而是毛璩自己领导的蜀军。

    毛璩雄心勃勃地准备去荆州战场立功,他将三万蜀军分成三队,自己率领一队顺江而下,再命弟弟毛瑾和参谋官谯纵以及将领侯晖、阳昧等人分别率军由外江和涪江双线出击。

    这支庞大的海军舰队要是开到江陵可够桓振受的,但桓振很走运,蜀军没能漂到江陵就出现军事哗变了。

    哗变的军队是谯纵和侯晖、阳昧率领的这拨。

    哗变原因是乡土情结。这些土生土长的巴蜀子弟不愿意跑到遥远的湖北去打仗。刚行军没多远,和谯纵同在一队的巴蜀将领侯晖、阳昧两人就密谋发动军变,决定将调他们出蜀打仗的毛璩踢开,拥立为人和气的谯纵为首领。

    这是一场史上罕见的兵变。

    史书上的兵变数不胜数,但像此次兵变将士那样强逼别人当首领的曲折劲却极为少见。

    对于这次强逼谯纵事件,《资治通鉴》有详细记载:“晖、昧共逼纵为主。纵不可,走投于水;引出,以兵逼纵登舆。纵又投地,叩头固辞,晖缚纵于舆。”

    这段记述字数虽不多,但包含的信息量很大,堪比一幕舞台短剧。

    侯晖、阳昧逼迫谯纵当他们的领头人,但谯纵说啥也不干,甚至以死相拒,毫不犹豫地跳河自杀。但没死成,被捞上岸后,士兵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坐上车轿。说,你现在是首长了,不用亲自走路了,我们用轿抬着你。谯纵还是不干,又从轿上扑到地下,朝大家不停磕头,说本人才疏学浅二货一个,你们另请高明吧!

    但侯晖、阳昧就认准他了,见谯纵软硬不吃,干脆霸王硬上绳,找来根绳索,将他绑在轿上抬回去了。

    有意思,又一个被绑的显要人物。刘裕当年被人绑过,后来当了皇帝;谯纵被人绑过,后来做了国王。看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绑其体肤。

    谯纵之所以宁死不从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因为如果答应,对朝廷而言,他就成了造反的贼首,必会遭到朝廷清算,全家灭门的。他觉得自己带的这点人在大山沟里搞独立,百分百死路一条,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去跳河。这时的自杀,并非因为他的忠心,而是由于他的恐惧。

    不过,他还是被迫成为了侯晖、阳昧手下强扭的瓜,侯、阳二人拥着他攻破成都,将得知兵变后急速退军回防的毛璩处死。于是,谯纵一跃成为巴蜀地区最高领导,自称成都王,西蜀建立。

    谯纵这就等于是脱离朝廷独立了。

    益州的独立对刘裕主导的东晋政权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这地方处于四川盆地,物华天宝的天府之国,益州的影响力可辐射大半个四川盆地,军事和经济作用非常重要,刘备当年就是从亲戚刘璋手中夺得益州后才以此为基地开始自己事业的腾飞的,之前这位和刘裕一样的“草鞋先生”都是一直居无定所地到处漂泊。这个地方如果不控制在手中,将会严重影响东晋的国家安全,其战略重地荆州的后背侧翼都会直接暴露在西蜀的锋芒之下,而荆州是控遏后秦等北方国家沿江而下侵扰首都建康的军事屏障。如果荆州丢失,建康将毫无安全可言,所以整个东晋乃至南朝,荆州都是分量极重的军事基地,荆州刺史的担任者都是朝廷中的显赫人物。因此,保建康就必须保荆州,而保荆州就必须保益州,因为益州在荆州的侧后,只有确保益州在手,才能确保荆州在手,进而确保政权在手。

    益州如此之重要,占据益州治所成都的谯纵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他这个西蜀政权连头带尾只存在了九年,最终被刘裕所灭。但在这九年里,谯纵为了使自己免于厄运,也想尽了办法和东晋对抗,他甚至主动向后秦称臣,接受后秦皇帝姚兴赐封的蜀王称号,成为后秦属国,希望借助后秦的力量保护自己。无奈的是,他加盟的跨国连锁公司老板姚董的实力逊于另一个大老板刘董,连老板的产业最后都被刘裕给强制零资金兼并了。

    为了打掉西蜀,刘裕先后三次派兵西征。第一次是义熙二年(公元406年),在谯纵称王的第二年,将军毛修之与司马荣期、时延祖等人就奉命进军剿杀,但没想到晋军发生了内乱,司马荣期在行军途中突然被自己的部下杀死。

    还没到人家门口,自己就自相残杀了,这仗还怎么打?退兵。第一次西征失败。

    一年后,西征再次开始。

    这次派遣的将领规格很高,刘裕以自己的弟弟,荆州刺史刘道规为征蜀都督,同时命自己的爱将刘敬宣作为副帅,统兵杀向成都。

    刘敬宣作为西征先锋,率领五千精兵一路向西,进入三峡以后,他对军队重新作了部署,将军队一分为二,对成都实施两路进攻。

    成都东西两面分别被岷江和涪江包围,西边的岷江称为外江,东边的涪江称内江。刘敬宣想对谯纵来个内外夹击,所以分出两千人由外江向成都运动,自己则带着三千人从内江发起正面攻击。

    用四川话讲,这个战法对头。刘敬宣挥军直进,在到达黄虎地界,即今天的四川省绵阳市附近时遇到了蜀军的强烈阻击。

    绵阳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长虹电视生产地,这里距离成都很近,只有两百多公里,如果行军顺利,几天工夫就能抵达成都城下。

    当然,你知道的,不顺利。

    在得知晋军呼啸而来时,谯纵干了两件很正确的事情:

    一件事是请外援。向宗主国后秦求救,说老大你赶快派救兵南下,我干不过刘家军。

    另一件事是据险防守。他派大将谯道福率领全部主力在黄虎一线设下战场,和前来增援的两万后秦军队一起,凭借易守难攻的显要地形和晋军死磕。

    不得不说晋军的战斗力很强,刘敬宣在十倍于己的秦、蜀联军阻击下,丝毫不输气势,在黄虎和对方进行了十几次交战,重创对方有生力量,使秦蜀联军伤亡惨重。但黄虎是成都的北大门,关系着成都安危,谯道福至死不退,双方在此僵持了六十多天。

    但晋军毕竟是远道而来,物资供应方面比不上在国内主场作战的蜀军,长时间的消耗战使得晋军粮食用尽。而比没粮食更糟糕的是晋军内部发生了瘟疫:“军中疾疫,死者太半”,由于瘟疫传染,晋军一大半将士病死,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也都个个惊恐万状,不知道哪天自己的小命就染病报销了。

    跟第一次结果一样,这仗打不下去了,撤。

    瘟疫差不多是和战争伴生的,哪里有大规模战争,哪里就有瘟疫传播。像鼠疫、霍乱、天花这些让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就是随战争传遍世界各地的,所以战争是人类历史上传染病大规模流行的最重要的三个罪魁渠道之一(另外两个是通商和传教士的宗教活动)。

    古代战争由于是人海战术,加上限于医疗技术,伤兵得不到很好的救治,阵亡将士的尸体无法得到有效处理,再加上各种极端天气,这些条件码在一起,瘟疫流行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黄巢、李自成以及蒙古大汗蒙哥的部队都曾在战役期间因瘟疫流行而被迫改变战斗进程与计划,无坚不摧的蒙哥后来也是在刘敬宣激战的这一地区被瘟疫折磨致死的。蒙哥在拿下四川重镇成都一年后还无法拿下成都东边的小城合州(今重庆市合川区),于是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屯大军于合州城下,急风暴雨般地攻打了合州五个多月,最终因军队传染病暴发被迫退兵,自己也死于疟疾或霍乱(一说中箭死亡)。

    刘敬宣的部队虽然也发生了瘟疫,但他从容地全身而退,蜀军忌惮他的勇猛,不敢趁他退兵时乘胜追击,否则几万人追千把人,还真不能肯定他能安然活着回到建康。

    回来接受处分吧!

    当时还真是有名副其实的官员失职问责制,那会儿问责是实打实的,这次吃败仗虽说有天灾因素,但刘裕不管这些,只要没有实现战役目标就是失败,必须接受处罚。

    先锋官刘敬宣被撤职,同时削封三分之一。刘敬宣的老爸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刘牢之,他继承了老爸的封爵,是有封地的地主。这回问责挺重,一家伙削减掉三分之一封地,以前三个村的封地,现在朝廷收回一个,就剩俩了。

    刘道规作为西征军一把手,自然得负领导责任,拿掉征蜀都督职务,降职使用。

    刘裕自己也向朝廷请求处分,说这次失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皇帝提出引咎辞职申请,请求皇帝批准他辞去所有的职务。

    这哥们儿当时有一溜职务:侍中、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录尚书事……每一个职务都是政治局委员级别的。

    刘裕说,我辞了,全辞了,皇上你就答应小臣了吧!求你了。

    你说皇上他能答应吗?皇上就指着刘裕养活他和他家人呢。他能批准吗?他敢批准吗?

    这个确实是刘裕故意做出的姿态,意思一下,演戏给朝臣看的。他知道皇帝不可能批准他的辞职报告的。但皇帝不批是皇帝的事,到时候刘裕就可以说,你看,我一心想引咎辞职,可皇上他不在报告上签字,我也没办法。

    皇上懂这个,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诏将他的车骑将军职务降为中军将军,其他职务原封不动。车骑将军级别仅次于骠骑将军,属于顶级武衔,中军将军稍差点,上将和少将的差别。

    从这件事的善后处理看,刘裕是很有情商的,处事八面玲珑,让别人说不出一句闲话,这也是他能成就帝王伟业的重要因素之一。

    第二次西征失败后,谯纵过了四年多舒心的日子,因为此后四年,刘裕忙于攻打南燕以及和率军北上的卢循厮杀搏斗,暂时放下了西蜀的事情。

    但西蜀一直是刘裕的一块心病,不想被慢性病缠身的刘裕在慕容超、卢循败亡,并相继处死了刘毅、诸葛长民等暗地跟他较劲抗衡的割据大佬后,第三次将伐蜀之事提上日程。

    义熙八年底,刘裕的战争罗盘再次指向西蜀。

    这一次为选谁当西征元帅的事情,刘裕很是费了一番脑筋,“高祖之伐蜀也,将谋元帅而难其人”。

    因为前两次的失败,刘裕有点头大,不知道该选谁来担任西征军总司令。权衡一番之后,他选择了一个非著名将领:朱龄石。

    这可是爆了冷门了。此决定一公布,朝廷中炸锅了,大家纷纷反对,均表示不看好该人,“众咸谓自古平蜀,皆雄杰重将,龄石资名尚轻,虑不克办”。

    大家说,蜀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非名将高人不能克敌,而朱龄石仅是三十岁出头且没立过重大战功的年轻人,决不能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他,会误大事的。

    但刘裕力排众议,说,朱龄石,我看行,就他了。

    事实最终证明,刘裕是识人的,朱龄石没有让他失望,率军直捣黄龙,摧枯拉朽地解决了西蜀这个心腹之患。

    这可能就是领袖人物与众不同之处,在别人一致唱衰的时候,他却仍旧毅然决然地坚持到底。

    刘裕的这种对事情的坚定与超有主见的特质,贯穿在他的整个革命过程之中,为他最终掌控大局、夺取江山增分不少。如果没有这种一眼就能看透事情本质的才能,他绝对没有机会君临天下,可能在卢循北伐的时候,就被卢循干趴下了。

    义熙六年二月,也就是在刚灭掉南燕的当月,刘裕遭受了一次重大军事危机,一直待在广州的卢循在妹夫兼军师徐道覆的策划下,趁刘裕北伐,国内兵力空虚的当儿,也搞起了北伐,率领十几万大军沿江而上,一路势如破竹,杀死大将何无忌,大败北府名将刘毅,浩浩荡荡地抵达建康城下。

    刘裕这次真没想到卢循会在背后撸自己屁股,因为当时卢循被赶到广州后一直很乖,本分地接受了朝廷领导,被任命为广州刺史。

    在受封刺史后,卢循为了表示对刘裕的感谢,特意派人大老远从南方给刘裕送去粽子以示谢意。

    不过粽子好吃名字不好听,这种粽子叫“益智粽”。很显然,这粽子名是骂人话,卢循在暗讽刘裕脑子不好使,智商不够。

    刘裕见手下败将骂自己脑残,也客气地回敬了他一罐汤羹,亮点当然不是汤,而是名字,叫“续命汤”。

    你小子老老实实搁那待着,好好保命吧。

    卢循是很忌惮刘裕的,在南方老实了好几年,要不是刘裕北伐,他还会老实下去的,所以刘裕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出兵南燕后会发生这出戏。

    不过也不能怪刘裕大意。他了解卢循,知道他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他不了解徐道覆,这个人是很有头脑的,正是他多次游说卢循北上的。卢循在广州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从没想过这时候去北上挑衅刘裕。但徐道覆说这次是天赐良机,说此时建康防务单薄,咱们正好去端掉刘裕的老窝,不然等他收拾了南燕后,一定会腾出手来收拾你的。

    好说歹说总算把卢先生给说动了。

    当时建康城那叫一个乱套呀!

    朝廷一片慌乱,因为主心骨刘裕不在,所有朝臣都吓得六神无主,说咱们赶紧护着皇上往北方撤吧,跑到刘裕军中去。

    刘裕在得知消息后,也吓得不轻,啥都顾不上了,带着一小队骑兵星夜兼程地赶回建康。

    刘裕回朝后,大臣们都围着他说,咱赶快撤出建康,过江避开敌人锋芒,卢贼势力太强大了。

    史书记载,当时双方力量确实悬殊,卢循那边“战士十余万,舟车百里不绝”,而建康城内“战士不盈数千”。

    这样的实力对比也不怪朝臣慌乱,连此前在满朝反对声中极力支持刘裕北伐南燕的孟昶也觉得建康必失无疑,他强烈要求刘裕放弃建康渡江广陵避难,保持朝廷存在,以图将来。

    在被刘裕拒绝后,孟昶竟喝毒药自杀而死。他的最后遗言是一封检讨书:“臣裕北讨,众并不同,唯臣赞裕行计,致使强贼乘间,社稷危逼,臣之罪也。谨引咎以谢天下。”

    这位老兄太性急了。他说他非常后悔当初在文武百官都不赞成刘裕北伐决定时,自己却强力支持刘裕。正因为北伐事件使得国内兵力空虚,给了贼寇可乘之机,将国家带入灭亡危境。我犯了大罪,我死了吧,以死谢天下。

    他把毒药当后悔药吃了,命归黄泉。

    后来的结果证明他死得太冤枉了,白死了,建康城不但安全无虞,他最担心的卢循还被晋军给逼死了。

    刘裕这次在极为严峻的形势面前,沉着淡定,力挽狂澜,坚持自己的军事思想,拒绝一切弃城北走的建议。他的理由非常充分,说现在兵力薄弱,人心恐惧,皇驾一旦动身,必将引发全城连锁式溃逃,局面会无可收拾,直至土崩瓦解。只有坚守城池,稳定人心,拼死力战,方能有生机出现。

    幸亏没跑,如果按照大家的意思,一起出城搞长跑,东晋就彻底玩完了。因为东晋境内长江以北没有任何可以长期驻守的坚固城市,建康被卢循占领后,他只要顺着晋军脚印将皇帝所在的城市来个包围就OK了,十几万大军来个手牵手一围,都死翘翘吧你们。

    正因为刘裕的坚持不撤,使得怕刘裕怕到骨子里的卢循害怕了,他的大军开到了离建康城墙只有咫尺之遥的新亭(今南京市南)后,因担心不能战胜刘裕而找借口停止了进军,最终因失去战机被刘裕打得落花流水。

    徐道覆被这个姐夫气得快晕倒,在屡次劝卢循弃船从新亭登陆发起进攻遭拒后,他绝望地长声叹息道:“我终为卢公所误,事必无成;使我得为英雄驱驰,天下不足定也。”

    徐道覆断定卢循不会成为成功人士,慨叹他没有遇到好领导,说自己如果能投到英雄麾下,帮助他平定天下纯属小菜一碟。

    他还真不是吹牛,按照当时的形势,假如卢循接受了他的快速发起攻城战的建议,建康必定会被拿下。

    有唐诗为证:容易乘虚逼帝畿,满江艛橹与旌旗。卢循若解新亭上,胜负还应未可知。

    作者孙元晏太委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宋武帝刘裕的面子,说如果卢循从新亭发起攻击的话,他和刘裕谁胜谁负说不准。

    还是柏杨说得直接,他说如果将徐道覆和卢循的职务做个调换,使徐道覆成为有指挥决定权的一把手,历史就会改写。言下之意就是东晋会被这帮农民军给灭了。

    但历史最终还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因为刘裕的从容与坚持,因为他的品牌效应,卢循败了,一败到底。

    这场建康保卫战持续了八九个月,让刘裕表现出与众不同思维的并不只是坚守建康城这一件事。在战役结束的四个月前,他就准确无误地预测出了战争结果,并在结果产生之前率先布局,成功迫使卢循无家可归,跳水自杀。

    战争进行到八月份时,刘裕又做了件出乎大家意料的事情,命孙处、沈田子两将率领三千名水军从海上由台湾海峡南下袭击广州。

    大家都觉得他这个想法太穿越了,说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广州跟咱们建康远得八竿子打不着啊!那里是座空城,卢循的大军都在咱家门口亮家伙呢,你跑那里去捉鬼呀。再说,现在兵力本来就不多,你又弄走三千人,这京城保卫战还打不打?

    质问有理,逻辑清晰,头脑清醒。就是眼光短浅了点,而这正是刘裕优于其他人的地方,他有一双千里眼,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刘裕并没有因大多数人质疑自己而放弃海上长途奔袭作战计划,他对海军特遣队队长孙处悄悄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大军十二月之交必破妖虏,卿至时,先倾其巢窟,使彼走无所归也。”

    当时还是八月份,刘裕却胸有成竹地说,十二月份必将打败卢循。为堵住落败后的卢循的退路,必须先端掉他的广州巢穴,让他将来逃跑时无家可归。

    真是战场天才!那时候晋军势力还处于弱势,刘裕竟然提前四个月预报了战争结果,名副其实的“预言帝”。后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十二月中旬,刘裕仿效赤壁之战,一把火把卢循满江的战舰烧了个精光。

    在刘裕冬天里的一把火之后,卢循彻底失败,他跑呀跑,跑呀跑,跑到广州城一看,妈呀,城头变换大王旗了,自己赖以为生的大本营早被晋军占领多时。

    这时候东晋朝廷反对派们才看出了刘裕的海上长途奔袭战的玄机。原来广州城内那些留守部队“不以海道为虞”,他们认为海上风高浪大,距离遥远,绝不可能出现晋军,所以根本没有布置什么防御。

    正在集体向往明天呢,晋军的进攻冲锋号吹响了。毫无意外,半天功夫,猝不及防的农民军就被击溃,农民军大本营广州被晋军控制。

    其实徐道覆劝卢循趁虚北上袭击建康的目的也是为了尽早拿下刘裕的这个重要大本营,他曾明确对卢循指出了建康对于刘裕的利害关系:“若先克建康,倾其根蒂,裕虽南还,无能为也。”

    但战斗结果一定让徐道覆很郁闷,由于卢循的迟疑寡断,他的这个斩草除根计划,最终很冷幽默地应验到了卢循身上。

    刘裕的这次决定对当时局势产生了重要影响,正是因为广州收复,才使得卢循不得不像浮萍一样在海上乱漂,最终被围自杀。如果他成功退入广州,那就是电视连续剧了。他必定还会坚守此城发展力量,将来必定还会率军北上,刘裕必定还会不得安宁。果如是,那之后的北伐后秦之事,刘裕就不敢去做了,因为他的南边还有只大老虎一直在盯着他,等着他打盹呢。

    在征西的篇幅里插播了些安南的故事,给刘裕做了个必要的广告。还是回到西征元帅朱龄石的事情上来吧。

    朱龄石这人打仗是有些才干的,他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是个“飞刀达人”,练得一手精准的飞刀投掷本领。这小子家庭教养不大好,经常欺负性格懦弱的舅舅,动不动就让舅舅站在靶子旁,然后在靶上贴张一寸见方的小纸条,刷刷刷朝靶上甩小朱飞刀,舅舅自然是吓得魂飞天外。

    但吓归吓,小朱飞刀从没伤过舅舅,每次都准确地命中靶上纸条,他的传记上说他“以刀子悬掷之,相去八九尺,百掷百中”。在好几米开外,他百发百中,搁现在绝对能上电视达人秀,得三个绿灯没问题。

    不过对这小子干过的一件荒唐事应该隆重地给个“NO”,他犯过过失杀人罪,“舅头有大瘤,龄石伺舅眠,密往割之,舅即死”。

    他舅舅脑袋上长了个肿瘤,整天玩弄飞刀的朱龄石把飞刀当成了手术刀,在舅舅睡着的时候,他偷偷跑到舅舅身边,活生生把那个大肿瘤给割下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舅舅失血过多,死了。

    这孩子太野性了,做他舅舅算倒八辈子邪霉了。不过我估计虽然是舅舅,肯定也是和朱龄石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年,不然不会被他那么戏弄。要是成人的话,谁受那个窝囊气:你个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老舅一脚踢死你。实行计划生育之前孩子多,女人都可劲儿地生,这种差辈却不差年龄甚至倒差年龄的现象很多。

    朱龄石的这种不人道的野性在伐蜀时依然存在。在晋军进入成都,守城士兵都弃城而逃后,西蜀宰相马耽却没有离开,他“封府库以待晋师”,把西蜀的国库封存保管起来,防止库内金银财宝散失,等待朱龄石前来接收。

    朱龄石接受西蜀国库后,下令将马耽流放到今天的四川省会理县。马耽得知这个结果后,对自己的部下说:“朱侯不送我京师,欲灭口也,吾必不免。”

    他认为,作为战败国宰相,至少应该作为献俘战利品送往建康,而朱龄石偷偷将他发配到偏僻之地是为了杀他灭口。

    别以为朱龄石和马耽有仇,没,两个人交领府库钥匙的那一刻是头一次见面。姓朱的之所以要杀姓马的,是因为姓朱的贪污了西蜀国库里大量财宝,他怕姓马的到了建康后泄露国库真实资料使自己的贪污行为暴露,所以他想来个死无对证。回去说,大山沟沟里的蜀国太穷了,国库里就抄出了这么点银子,全上交在这儿了。其实呢,他可能拿的比交公的多得多。

    马耽是个精明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提前把自己解决了,“乃盥洗而卧,引绳而死”。

    梳洗打扮一番,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后,从容上吊而死。身体还在那儿吊着没变冷,朱龄石派来刺杀他的人就赶到了。这杀手一看,哟,提前死了?毫不客气地砍下人头回去交差,冒充是自己杀死的。

    同样是悲剧的死亡,马耽比孟昶死得其所,至少他不用生前受杀手侮辱。相较之下,孟昶死得太冤大头了,他若不死,一生皆可荣华富贵。在他建议遭拒,愤怒地向刘裕请死时,刘裕曾苦口婆心地劝他:“卿且申一战,死复何晚!”

    你先别忙着死,瞧我打完这仗后再死不迟!

    孟昶没有稍安勿躁,而是操之过急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杯具啊!

    生命只有一次,当任何人想要结束它时,请想一想冤大头的孟昶吧!

    阴杀马耽是朱龄石人性阴险的一面,但在西蜀之战中,他在军事方面的表现是可圈可点的。

    战前,刘裕和他一番研讨后,制订了一份绝密作战计划,具体用兵之法只有他们俩知道,对外一概保密。

    义熙八年十二月,朱龄石率领两万多猛将劲卒,踏上了第三次西征之途。

    临行之前,刘裕故意当着众多将士之面交给朱龄石一封密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刘裕的命令:“至白帝乃开”。

    刘裕故意高调客串表演了一回保密局局长的角色,为朱龄石减轻了费口舌和其他将领解释的压力。因为这次军事行动和以往不同,大军出发时,除了元帅朱龄石,谁也不知道此次战役的具体计划,比如从哪条路行军,具体怎么个打法,是兵分多路还是大伙一呼隆不拐弯地直接冲到成都,从将军到士兵,没有一个人知道。

    和以往相比,这次显得太不寻常。以往战争还没开始时,就忙着喊来各将领开会,全军集思广益,分析敌人特点,制定作战计划。军队还没开拔时,谁从正面进攻,谁从两翼迂回,谁作为战场机动,都早已包干落实到各将领头上。

    但这次刘裕说,大家在路上别追问朱龄石了,他也不知道这仗是怎么个布置法,你们只管大胆地一路往西走,只有大军到达白帝城的时候,朱龄石才能打开这个信封,信封里自会有攻破成都的锦囊妙计。

    提到白帝城(今重庆市奉节县),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早发白帝城》就是在那个地方写的。不过李白那次“千里江陵一日还”是顺流而下,这次晋军则是溯江而上。

    经过半年的长途行军,第二年六月,晋军舰队抵达白帝城。

    朱龄石打开锦囊,里面写着妙计一条:“众军悉从外水取成都,臧熹从中水取广汉,老弱乘高舰十馀,从内水向黄虎”。

    刘裕下令,全军在白帝改变阵形,一队变三队:主力部队由朱龄石率领,从岷江向成都发起攻击;臧熹率领一支军队从中间的夹江夺取成都正东方的广汉(今四川省广汉市);剩下的老弱官兵,乘坐十几艘大型战舰,沿涪江驰向黄虎。

    黄虎是西征蜀军的伤心地,刘敬宣就是在这里被重兵屯驻的蜀军打得一头鹅蛋包的。刘裕为什么这次又把军中最大型的战舰安排在这条很难通过的水路上呢?

    目的:麻痹蜀军。

    战前,刘裕和朱龄石共同做了个局:保密的局。其实他俩早就商量好了这种兵分三路的战法,但为了防止消息泄露而惊动蜀军,刘裕特意故弄玄虚地搞了个信封道具。

    刘裕曾对朱龄石说,谯纵肯定认为,当年刘敬宣在内江黄虎受挫,这次我进军一定会故意虚张声势,做出从外江进攻成都的姿态,但末了还是会兵不厌诈地偷偷从内江发起攻击。所以这次我们可将计就计,用主力战舰由涪江向黄虎前进,吸引蜀军主力,然后我军主力则从外江直扑成都。

    刘裕分析得完全正确,谯纵果然命令辅国将军谯道福将重兵布设在距黄虎不远的涪城(今四川省三台县),准备像上次阻击刘敬宣那样,将朱龄石拦阻在成都外围。

    但这次他中了刘裕避实击虚的招。当谯道福在内江涪城日夜不停地加强戒备时,朱龄石却从外江日夜兼程地向成都奔去,大军一直开到成都附近的平模。平模是今天的四川省平山县,离成都只有五十公里,半小时的车程。当然,这是陆路,朱龄石走的是水路,要远点,但七弯八绕地加一起也不过两百公里。

    到达平模后,晋军立即发起攻击,毫不费力就拿下此城。因为蜀军根本没想到晋军主力会出现在此,兵士们知道抵挡不住,意思意思交手一下后都拔腿逃命,谁愿意往敌人锋利的刀口上撞?

    没想到的不仅是平模,涪城也没想到。蜀军侦察兵早就向谯道福报告说,晋军主力正乘坐十几艘巨型战舰向涪城赶来。

    谯道福哪知道往他这儿赶来的是一帮老弱残兵呀,他卯足了劲,准备和朱龄石大战一场呢。但现实是,直到平模城被朱龄石占领后,他才知道晋军已经推进到成都脚下了。

    得知平模失守后,谯道福赶紧率军回撤,紧急救援成都。但他慢了一步,晋军在成都外围攻势猛烈,保卫成都的蜀军将领不是战死就是逃跑,所以,还没等他赶到成都,成都就落入朱龄石手中了。

    当谯道福往成都方向飞跑的时候,谯纵却在往他所在的方向飞跑。谯纵这么飞快地奔跑并不是为了健身锻炼或者想省点打车费,而是为了保命。

    在成都将要被攻破时,谯纵率先逃出都城,想跑到手握重兵的谯道福那里寻求保护。

    但结果令他很失望。

    谯道福见谯纵丢弃都城逃跑,气得对他大骂:“大丈夫有如此功业而弃之,将安归乎!人谁不死?何怯之甚也!”

    谯道福这个时候也不拿皇帝当干部了,对谯纵一通臭骂之后还不解气,竟“投纵以剑”。

    这人太过分了,藐视首长也就罢了,还把佩剑当标枪,拔出随身佩剑向谯纵掷去。

    准星稍微差点,没甩中,要是甩中了,谯纵肯定当场就挂了。

    不过,最后谯纵还是挂了,挂树上了。在被谯道福赶跑后,他走投无路,不得已上吊自杀了。

    这个谯道福挺有意思。他不甘失败,决定重起炉灶,自己单独撑起一片天,于是对将士们说:“蜀之存亡,实系于我,不在谯王。今我在,犹足一战。”

    这是给大家伙鼓劲打气,说,我辅国大将军还在这儿呢,怕什么!你们都跟着我好好干,保准能把晋军给灭了。

    不过兵败到这种程度,空对空的思想政治工作已经不好使了,必须得表示点实物讨好将士才行。

    谯道福是个老革命,岂能不知道这点?他“尽散金帛以赐众”,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家当,二一添作五,三一三三一,每人都发了一个大礼包。

    结果你猜怎么着了?

    大家领完大礼包后,众人划桨开大船、齐心协力共杀敌?

    要是这么想,那恭喜你——答错了。

    实际情况是:“众受之而走。”

    这些巴蜀子弟兵们联合出演了一曲幽默大戏,在大礼包到手后就一哄而散,全跑了。都是道上混的人,谁不知道这个时候跟晋军对抗是死路一条?要死你谯将军一人去死吧,俺们带着大礼包回家旺旺过活去。

    再猜猜,当士卒全部散去,谯道福成为真正的光杆司令后,他会怎样呢?

    一定不会像被他骂得狗血喷头的谯纵那样惶惶躲藏逃命吧?

    要是你这么想,那我不得不再次恭喜你——又答错了。

    这位义正词严痛斥谯纵贪生怕死的将军,其实表现得比谯纵更差,谯纵刚烈地以身殉国了,他却很不刚烈地逃到山獠部落躲藏。

    但哪里躲得掉呢?最终还是被晋军抓住砍头了。

    之所以鄙视谯道福,并非因为赞成谯纵的自杀行为,只是见不得谯道福的虚伪嘴脸而已。别看他大义凛然地批评别人贪生怕死,他其实比别人更怕死。现实社会中,这类人其实很普遍,其具体特征表现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对人马列,对己自由。

    谯道福、谯纵死亡后,西蜀全境重新归入东晋国土。

    刘裕派兵夺回西蜀之事,在历史上并不很受人重视,因为战役没有持久,战斗规模也远不及超过十万人的大会战,所以并不显得那么可歌可泣。但这场军事行动的意义不可小觑,谯氏王国如果不灭,将会和东晋的生死老对头后秦结成军事联盟,给东晋的西线边境带来很大压力。另外,西蜀不灭,南方的统一工作将会存在重大障碍,影响东晋的国家安全。在西蜀被吃掉期间,刘裕相继灭掉了卢循、刘毅、司马休之等多个军事集团和割据势力,使整个南方实现了百年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所谓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是说,在东晋所属范围内,朝廷政令在任何地区都能通达无阻,各项命令无条件地得到执行,朝廷怎么说,地方就怎么办。

    刘裕主政之前的东晋虽说也是南方大一统国家,但由于皇权旁落,朝廷软弱,很多地区名义上属于朝廷领导,但其实是处于各自为政的半割据状态。但到刘裕这时候彻底改变了,割据势力全部被打掉,朝廷权威重新树立了起来。

    这当然是刘裕个人追求权势、控制朝政的结果,刘裕的很多做法都是带有阴谋的,但无论过程怎样,最终所产生的这样一个大一统结果对国家进步和历史发展都是有益处的,如果南中国一直处于一盘散沙状态,将很难抵抗北中国强大政权的攻击。刘裕的这种功绩荫及刘氏子孙,在他死后,北方的一个强大起来的国家——北魏不断南侵刘宋,有一次甚至从黄河打到了长江腹地的江苏境内,并扬言要渡江打到建康去。

    如果当时不是南方大一统,如果当时南方有割据势力的话,两股势力一合作,估计长江以南就玩完了。

    所以,刘裕强力征伐西蜀,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