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萧家的两个大好人
作品:《南朝大争霸(全五册)》 萧齐政权的存续期极为短暂。短暂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假设萧道成在称帝建国那年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在小学、初中、高中的蜜罐里幸福地成长,并顺利地考上了本科院校。那么,正好在这个孩子大学毕业当年,他家的天下不在了,被别人抢走了,就是这么短,区区二十三年。那孩子还没来得及谈女朋友,还没来得及毕业找工作,就一无所有了。
作为一个王朝,二十三年真是短暂得有点过分,简直让人分辨不清他们亡国时是处在王朝的开始还是王朝的末世。因为很多朝代末世的苟延残喘都不止二十三年。虽然萧齐国祚不足五五之数,但皇帝前前后后却换了七个,姑且称之为末世亡国吧。
在一般人的思维定式下,末世王朝的皇室子弟多是骄横不法、不学无术的朽木纨绔之辈,但这个魔咒定律在萧齐王朝并不成立。
萧家皇室人丁兴旺、子孙众多,然而品差才劣者却不多,不少人都多才多艺,特长生五花八门,有的精通书法、围棋、史学,有的擅长骑马、射箭、武术,还有的在音乐和作诗方面造诣很深。总之,除了没人会摄影艺术,其他现代的高雅爱好,几乎都能在萧家皇室子弟中找到。
萧家在成为皇族之前,门第并不高,属于低等士族,也就是俗称的“寒门”。在变态般讲究门第出身的南北朝时代,如果不是出现颠覆性的革命,像萧家这样的寒门是没有机会出现上品高官的。那个时期的规律基本都是高官豪门世袭权力、世家大族传承文化。萧家不是世家大族,没有高深的私家文化可以传承。不过好在萧家重视文化营养的汲取和学习,几代人前赴后继钻研国学,终至形成了蔚为大观的家族文化气象。
就拿萧道成来说吧,你看他戎马倥偬,常年驻扎边疆刀来枪往,以为他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粗武夫,那就错了。其实萧道成是个儒将,史籍说他“博涉经史,善属文,工草隶书,弈棋第二品”,不但熟悉坟典大著、四书五经,而且作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手漂亮的草书和隶书,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他居然还是个围棋高手!
围棋是一项讲究智商的智力运动,古人将围棋级别从高到低分为九品,分别为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萧道成属于第二品的“坐照”,意思就是坐在棋盘前对盘中局势明察秋毫,了如指掌,这差不多是大神级别了,相当于今天的围棋八段。中国现在有十三亿多人,围棋八段以上的棋手不会超过五十人。由此可见萧道成的综合文化素质有多高!
萧家对子弟的素质教育一直紧抓不放松,所以即使在惊鸿一瞥的二十余年存在里,也产生了诸如萧子良、萧子显这样能在中国历史上千古流芳的文化名士。萧道成的孙子萧子显是二十四史作者之一,他的史学著作《南齐书》是后世了解南齐历史的最权威史料。
煌煌二十四史的作者群中,萧子显是个唯一特例——唯一的皇室成员作者。漫长的两千多年帝皇时代,皇室成员何其多哉,但只有萧子显跻身二十四史作者,仅此一项伟绩,就该对这个存在迅如流星的南方小朝廷报以足够多的敬意!可以说,萧齐无限短,却又无限长。
当年刘宋国的顾命大臣袁粲第一次看到萧嶷这个来向自己汇报工作的司局级小干部时,就因看好他未来的发展潜力而预言道:“后来佳器也。”萧赜在即位后,鉴于弟弟才学渊博,将其加封为太子太傅,专门负责太子萧长懋的品行和学问的培养。萧嶷深孚众望,给大侄子讲起《孟子》《孝经》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不过这里重点不是讲才子萧嶷,而是好人萧嶷。
如果南齐那时候有评选“齐国好人”这项活动的话,那么萧嶷一定是好人榜上头条人物,在南北朝那个政局纷乱的时代,从没以权势祸害过任何一个人,对人对事无限宽容。
有一次他在风景区对赏温泉时,正全神贯注看那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泡呢,突然间一头水牛发疯般的向他冲来,幸亏身边警卫人员及时制服了水牛。事后,当天值班警卫打算以牛找人,严厉处罚这头牛的主人。一般情况下,出现这种可能危及领导生命安全的事件,始作俑者肯定会被领导身边人收拾得很惨。眼看着这头牛的主人就要倒大霉了,但萧嶷对此事却一笑置之,他不仅不许部下去找牛的主人,而且“取绢一匹横系牛角,放归其家”。这牛的主人赚大发了,牛跑出去的时候光光的两个牛角,跑回来的时候,牛角上多了一匹绢!这匹绢长四丈,宽二尺二寸。绢在当时乃硬通货,可以作为货币流通,可以制衣,还可以写字绘画,古代很多流传至今的名画都是绢本绘画。
萧嶷对不熟悉的牛主人尚且如此宽容,对熟悉的身边人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他的王府仓库发生火灾,事后统计灾损,共烧掉价值三千多万的各类财物,差点让这位王爷破产。发生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怎么着也得对相关人员实行问责,处分一批、逮捕一批、斩首一批了吧?三千多万,相当于十万匹绢,搁谁都会心疼得满地打滚,杀一些人泄泄怒火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结局却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主局各杖数十而已”。萧嶷没有杀一个人,只是将仓库主官们每人打了几十个板子。在三千多万巨资化为乌有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理智,淡然处之,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发生在萧嶷身上,一般人做不到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他对下属互相告状之事的处理就带有明显的萧氏好人风格,“嶷性泛爱,不乐闻人过失,左右投书相告,置靴中,竟不视,取火焚之”。别人送上来的攻击揭发材料,他根本不拆封,当着别人的面接过来完完整整地塞进靴子里,背着别人的面拿出来完完整整地付之一炬。既不得罪你,也不得罪他,萧嶷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五星级好人。
现实生活中,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做好人的难度比一个普通人做好人的难度大很多,原因就在于权力的魔杖太容易让人迷醉。萧嶷做人的可贵之处是他拥有权力却从不滥用权力,主动把权力打了个死结。权力使用的最高境界不是当权者知道什么时候使用权力,而是知道什么时候不使用权力。
萧嶷在南齐是属于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他和皇兄萧赜感情深厚,亲密无间,萧赜对他无限信任,给他封了很多官。当只想低调的萧嶷请求把位重权大的扬州刺史职位让给侄子萧子良时,萧赜回绝他说:“毕汝一世,无所多言。”这话说得多亲热呀!相当于死党间的口气,少废话,扬州刺史的帽子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一国之君以这么随便的口气说话,可见和对方的关系之密切。
还有比这更亲密的唠嗑,萧嶷曾经对萧赜说过这么一句话:“古来言愿陛下寿比南山,或称万岁,此殆近貌言。如臣所怀,实愿陛下极寿百年亦足矣。”那时候已经以“万岁”称呼皇帝了,但“万岁”这个词当时还没有被皇帝垄断专用,民间以“万岁”为名字的人满街跑,刘万岁、史万岁、李万岁、陈万岁多的是。大概到唐朝以后,万岁这个词就转为皇帝专用了,民间谁用谁倒霉。
萧嶷这话的意思是:自古以来臣民都祝愿皇帝寿比南山,或者说万岁无疆,这些其实都是空话。按我的想法,皇兄陛下只要能有一百年长寿,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句话:别人祝你活一万岁,我只祝你活一百岁。这话说得特别实在。人类寿命能达到百年的人极少,即使在医疗条件已极为发达的今天,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期颐之年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更何况在那个疾病、饥荒与战争交织的年代。虽然有研究资料说中国皇帝人均寿命只有三十九岁,但在皇帝面前,必须要称呼万岁,说皇帝只能活一百岁,等于咒皇帝早死,是大不敬之罪,也只有萧嶷敢这么说真话。萧赜听了这番话后,并没有生气,他非常赞同地附和弟弟说:“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萧赜是一个比较理性的帝王,不像秦始皇、汉武帝那些人,想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他无限感慨地说:怎么可能活到一百岁!只要萧氏齐国能存在一百年,我就知足了。
作为当朝皇帝极为信任的弟弟,萧嶷拥有许多超级权力,他完全可以心随权走,像历史上很多得势者一样,肆意放大人性之欲,过恣意妄为的随意生活,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在权力面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用权力做了数不清的利民好事,他是一个为官者的典范,一个如假包换的好人,只是因为生在一个知名度不高的朝代而湮没在历史之中。
和被历史湮没的萧嶷不同,他的侄子萧子良比他的知名度高多了。萧子良是齐武帝萧赜的次子,他和老大——太子萧长懋是同母兄弟,所以地位权势都非同寻常。萧赜执政后,晋封萧子良为竟陵郡王。
竟陵,顾名思义,就是山陵到这个地方就没有了,一马平川了,在今天的湖北省天门市。那是一个好地方,江汉平原的起始点,从竟陵开始往南,就是一望无际、肥沃富庶的两湖平原。在被巫山、武当山、大巴山、大别山等数不清的大山盘踞环绕的湖北,平原地带是非常宝贵的,萧赜能把这么块宝地封给萧子良,足见他当时的显赫地位。虽然封地在竟陵郡,但萧子良并不需要去自己的封地生活,而是一直居住在都城建康,每年享受着竟陵郡的所有住户上交的赋税,生活优雅惬意。
萧子良的确算得上是一个优雅之人,他爱好古董收藏,能诗善文,会下棋,精书法,假如那时候有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话,那么全国文联主席职位绝对非萧子良莫属。萧子良身边聚拢着一大批当时最优秀、最有才华的文化人,这些人经常聚在萧子良的王府雕琢文字,交流心得,风雅弥漫了整个竟陵王府。这群优秀文人中有八个人尤为出众,史称“竟陵八友”——竟陵王门下的八个才华横溢的好朋友: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
这八个人的名字似乎并不那么如雷贯耳,但他们却是中国律诗的先驱人物,对中华文化发展的影响至深至远。正是这一批人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创新实践,最终结出了文化硕果——形成了风格独特的“永明体”诗歌。
永明是齐武帝萧赜在位期间的年号,就是说这种诗歌是在永明年间开始出现的。永明体诗歌最主要的特征是讲究声律和对偶,严格追求押韵对仗,追求构思的巧妙和诗的意境。这种诗体发展到唐朝以后,达到完美高峰,创作了无数光辉诗篇,使唐诗成为中华最具代表性的经典文化之一。萧子良文学集团所首创的“永明体”诗歌对于唐诗的兴起和繁荣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引领作用,可以说“永明体”是唐诗的产床,直接催生了格律严谨、神韵奔放的唐朝诗歌。
今天的读者在朗朗上口、抑扬顿挫的优美唐诗时,别忘了唐诗中的格律诗可以说发轫于早它们两百年的永明体。萧子良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文士拢在一起,以自己特有的皇室成员身份,为他们提供创作场所,向他们提供创作资金,给他们提供政治庇护,使得这些文化人能免于忧患,心无旁骛地投入创作,所以“竟陵八友”出精品、出成果也就水到渠成了。
历史上之所以能出现“竟陵八友”,之所以能出现“永明体”诗歌,主要得益于竟陵王萧子良的支持。而之所以是萧子良,不是赵子良、周子良、吴子良,是因为只有萧子良在当时具有了成为“萧子良”的所有必不可少的条件。要想成为那样的人,至少需具备“三有”:有钱、有权、有文化,三者缺一不可。
有钱才有实力将众多文人招致麾下,有权才能保护文人安全,才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政治环境。不过有钱、有权不是决定因素,最重要的是要有文化。古代有钱、有权的人太多了,有几个成为了文化魁首?有文化才会沉醉于文化的美妙之中,才会寻找志同道合者切磋论道,才会在此基础上产生出文化成果。
中国古代太多的文化成果都是来自于此。像《淮南子》《世说新语》《昭明文选》这些典籍,都是和萧子良一样的“三有”皇室成员主编而成的。《淮南子》作者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是宋武帝刘裕的侄子,《昭明文选》作者更牛,是梁武帝萧衍的太子萧统。这些人都是皇室成员,他们和其他众多的皇室成员一起,组成了一种特有的“皇室文化现象”,成为中国古代史上一道亮眼的风景。
以萧子良为核心的竟陵王府文学集团,对国家文化的推陈出新有很大的功劳,但对萧氏皇室而言,则是一个天大的损失,因为“竟陵八友”之一,天天围在他身边转的萧衍,随后不久就夺走了萧子良家的天下。萧子良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是自己出钱出力给自家培养了一个凶悍的掘墓人。
围绕在萧子良身边的不仅是“竟陵八友”,还有其他数十名各类文士学者,这其中包括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神灭论》的作者范缜。范缜是范云的堂哥,也是萧子良的朋友,他经常出入萧府,在萧子良家蹭饭蹭酒,跟文友们高谈阔论,但范缜又是萧子良的“死对头”,两人的观点严重不同,尖锐对立。萧子良是一个极为虔诚的佛教徒,他不吃荤、不好女色、不杀生,连他爸最着迷的射野鸡的爱好,他都多次上书进谏阻止。
萧子良的后半生对佛教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和热情,他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在自己的官邸翻译、抄写佛经,组织名僧讲论佛法,还经常亲自主讲解释佛教经典。有一次,一位官员不完全赞同他的戒荤观点,认为“食蚶蛎不为食肉”,说像蚶蛎这类没有知觉的美味食材,佛家弟子可以大吃特吃,不算作吃肉犯戒。这种类似“白马非马”的说法把这位自号“净住子”的王爷气得抓狂,他马上写了一篇长文怒斥之,说这种吃海鲜行为一样是损生残命、戕害万物的禽兽行径。
萧子良就是这样一位对佛教顶礼膜拜,视佛为精神主宰的超级信徒,而范缜却是一个对佛教嗤之以鼻,视佛祖为虚无的彻底的无神论者。两个人一个是烈火,一个是洪水,观点势不两立,经常声势壮大地当面激辩。
佛教讲究因果报应、灵魂不灭和三世轮回。认为人在世上的性别、地位、职业、贫富等一切的一切都是前世注定的,只要你今生好好表现,行善积德,来世你就会升入极乐世界,有享不尽的快乐荣华。
作为一个佛教徒,萧子良对此深信不疑,但范缜却觉得佛家宣扬的这些教义荒诞不经。他坚定地认为人生只是一个生命存在的过程,没有什么前世、今生和来世,也不会有灵魂不死。形神一体,形在精神在,形失精神失,范缜在他的《神灭论》里把精神和形体的关系比作锋利和刀刃的关系,从来没听说过,刀刃已经消失,锋利却仍然存在。人都死了,化为腐土了,精神依托什么而存在?
为这事,萧子良没少跟范缜争论。萧子良说:有佛!范缜说:无佛。萧子良说:神灵无处不在。范缜说:根本没有什么神灵。萧子良质问范缜: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萧子良觉得可以用眼前真实存在的富贵贫贱现状这招杀手锏问倒范缜。你不相信因果报应和三生轮回,那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的人富有高贵,有的人却困顿贫苦?言下之意就是,为什么我萧子良是衣食无忧的高贵王爷,你范缜却是常来我家蹭吃蹭喝的小瘪三?
范缜回答说:人生在世,就像树上的花朵,被风吹下枝头后,随风飘散。有的花拂过珠帘锦幕,落到华美的床褥之上。有的花越过篱笆围墙,落到粪坑之中。落到床褥之上的,就是王爷你这样的,而像我这样的,就是落到粪坑里了。范缜用充满诗情画意的话语反击了萧子良的因果论,阐明了人生其实充满着随机与偶然,跟前世来生没有半毛钱关系。
范缜是一个水平很高的辩手,他的辩论水平很高,思维敏捷,学问精深。《梁史·范缜传》里记录了大段大段他跟别人辩论“佛与神灵”的文字,字里行间透露出深邃的哲理。他的思想超前同时代的人很多年,所以那个时候,他几乎没有朋友,孤单地以绝对的少数抵抗着绝对多数的轮番攻击。如果要给范缜一个评价的话,他应该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辩论家。不论多少人都辩驳不倒他,梁武帝萧衍曾在朝堂公开组织六十多名信仰佛教的大臣、僧侣与范缜展开激烈辩论,但都被范缜驳斥得哑口无言。
萧子良被范缜说得哑口无言后,心里一百个不服气,组织一帮信徒极力寻找范缜的死穴进行回击。最后还真被他们找着了,他们认为范缜否认神灵存在是不尊重祖先的不孝子孙!
这顶大帽子要是给范缜戴上了,范缜就永世不得翻身了。虽然南朝时期佛教兴盛,但君主还是以儒学治国的,而孝是儒家文化的最核心内容之一,那个时代,谁要是敢对父母祖先不孝不敬,就是犯了逆天大罪,一切玩完。有一名叫王琰的官员和范缜辩论时抛出了一句讥讽味十足的话语:“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王琰觉得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范缜一军,范缜的嘴就会被堵住。你范缜说人死灵魂灭,这不是相当于说你自己的祖先也没有神灵吗?呜呼哀哉,范缜他竟然不知道他自己的祖先神灵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因为怎么回答都是错。如果范缜回答说:我当然知道我祖先的神灵,每年都祭祀呢。这样说他就输了。如果按照自己的神灭论观点回答说:我祖先没有神灵,那他也输了,这是对祖先的大不敬。这个坑挖的,似乎怎么着范缜都得跳进去。
但范缜不但没有掉进坑里,反而以自己超常的雄辩智慧回将了王琰一军,回答的一句话给对方挖了一个更大的坑:“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呜呼哀哉,王琰明明知道他的祖先神灵在什么地方,却不肯杀身成仁跟随祖先去尽孝!
这招真是太狠了,谈笑间逼人自杀,思想如剑,话语似刀,见血封喉。
萧子良见赢不了范缜,便换了一种策略,想把他招安收编,叫八友之一的王融去范缜那替自己传话:“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剌为此论,甚可惜也!宜急毁弃之。”王融推心置腹地劝范缜说:大家都知道你范缜才华出众,如此高人之才你何愁坐不到中书侍郎的位子!但你却一天到晚故意哗众取宠发表偏激荒谬的言论,真是太可惜了,你应该为个人事业着想,马上把自己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毁掉。范缜当时的官阶不高,尚书殿中郎,也就是个县处级干部。中书侍郎相当于厅局级了,这对其时已经35岁的范缜来说,应该颇具吸引力了,所以萧子良几乎是明确地告诉他:来,咱俩做个交易,只要你闭嘴,以后别瞎咧咧地妄议佛祖,就马上升你做中书侍郎!
范缜不为所动,大笑着拒绝了萧子良递过来的升官橄榄枝:“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令”是指尚书令,“仆”是指仆射。这两个古代高级官职名称,相当于丞相和副丞相级别。范缜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要是出卖自己的言论去换取官职,早就干到尚书令、仆射了,岂止一个区区中书郎!
范缜就是这样的一个无神论斗士,坚持理想,毫不妥协,一个真正的做学问的大家,值得后来者敬仰与赞美!但范缜的冤家对头萧子良也同样值得赞美。
以生命礼佛的萧子良虽然对自己不信佛还宣传别人不要信佛的范缜气恼愤怒,但仍然不失君子之风地跟他进行和平辩论、好言相劝,没有对范缜采取强制封口使其消声的任何行动,颇有点“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现代民主意味,这是需要极好的涵养和极宽广的胸怀才能做得到的。
以萧子良当时所处的地位和所拥有的权力,完全可以任意处置这个自己最讨厌的人,可以在上层话语体系中直接孤立他,封堵他,让他没机会发表观点,让别人不敢听他发表的观点,甚至直接找碴将他定罪,判刑处决,还可以找个杀手把他给暗杀了。这些事情,萧子良如果做了,一点也不稀奇。皇权时代,这类事情太正常了。正因为萧子良没做这些事情,才显得稀奇。
范缜一方面跟萧子良针锋相对,把萧子良和他的盟友辩得狼狈不堪,一方面还照常笑嘻嘻地出入萧府,饮他家的茶、吃他家的饭、喝他家的酒,一副“吃萧子良家饭,砸萧子良家锅”的皮厚模样。面对这样的一个“宿敌”,萧子良容人之量的凸显,难能可贵。
不光是萧子良,对待文人大儒,萧道成当年也是宽容雅量。萧道成受禅皇位当日,侍中谢朏抱着必死之心故意挑衅萧道成,换别人估计谢朏能死一百回,但萧道成从容接受他的挑衅,绕他而过,毫不追究。这个叫谢朏的人可能很多人觉得不熟悉,但他却是热词“千金”的第一个关联人。“千金”一词现在是用来褒赞女孩子的,不过“千金”这个词第一次用来褒赞人时,其实被赞的对象是男生——这个男生就是谢朏。
谢朏童年时即文采出众,10岁的时候,文章写得就闻名遐迩了。时任刘宋国宰相的王景文曾惊羡地当着谢朏的老爸谢庄夸奖谢朏说:你儿子真是个神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谢庄听后,骄傲地拍着谢脁肩膀说:“真吾家千金。”此后七百多年间,“千金”一词便成了形容出类拔萃的少男的流行语,直到元朝时期,这个词才慢慢演变成少女的代称。
“千金”谢朏成人后果然前途远大,在刘宋朝跟萧道成同朝共事,官至侍中宰相,著名文学家,掌管朝廷文化典籍,负责诏令、奏议起草,在朝臣中具有很高的威望。齐王萧道成接受宋顺帝刘准禅让皇位时,想让谢朏给他授玺绶,就是把挂在刘准腰间的玉玺解下来,然后再将玉玺系到萧道成的腰间,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和平交接。
谢朏是东晋名将谢安的族孙,家世华贵,德高望重,给新皇帝授玺绶最为合适。但没想到谢朏节操坚贞,忠于刘宋,无视萧道成这个新皇帝。受禅当日轮到谢朏当值班丞相,禅让仪式上,只要谢朏在旧皇帝和新皇帝之间一解一系,解个结再打个结,事儿就完结了。当时文武百官齐聚金銮殿参加皇位交接典礼,只有谢朏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端坐不动。负责现场议程安排的官员急坏了,亲自跑到谢朏办公室,请他赶快去救场。
面对心急火燎前来催促的安排官,谢朏故意装作惊奇的样子询问安排官找他有啥事。安排官说:请你去解玺绶给齐王!谢朏回答说:“齐国皇帝登基应该有齐国的丞相去做解系玺绶的事,我是宋国丞相,怎么能去给齐国皇帝授玺绶?不去!”安排官刚才是急坏了,听完谢朏的话后又吓坏了,怕新皇帝怪他办事不力,连个值班的都请不动。于是就跟谢朏建议说:“你要实在不愿去就算了,我回去跟齐王说你生病了,起不了身,奏请齐王再另外请人。拜托你配合一下,就在办公室躺着别动,假装生病吧!”谢朏说:“这叫什么话!我没病就是没病,为什么装病?爱咋咋。”
为了表示自己腰不痛、腿不酸、身体倍棒,谢朏故意弃车步行回家,一路上哼着小曲,留给萧道成一个极为挑衅的背影:我没生病,身体好着呢,但就是不给你授玺绶!萧道成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只好另换他人。
谢朏的这种忠于刘宋朝廷的士大夫节操在当时的社会十分难得,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南朝时期是一个不讲究节操的时代,士大夫并不以忠于故主为荣,和唐宋以后的士大夫为了故国君主视死如归、杀身成仁的刚烈形成鲜明对比。
南朝的士大夫多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不关心谁得政权,不关心谁当皇帝,只关心自己是否被新皇帝继续看重,只关心自己的家族利益是否安然无恙。只要这两条得到保证,他们就拥护所有的政权、所有的皇帝。
像谢朏这样不屈从于皇权的士大夫精神在南朝非常稀缺。一般情况下,这种不事二主的节操至上主义者的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自杀,一种是被杀。自杀属于殉道,而被杀则是出于新皇帝的愤怒和报复。
谢朏如此不给萧道成的面子,如果他被处死,不会有人感到意外。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萧道成对这个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的文儒之臣丝毫没有伤害,直到萧齐政权覆灭,谢朏一直安然无恙。所以,从宽容友爱知识人才的角度方面来说,萧道成和萧嶷、萧子良一样,也可以算是萧家的一个好人。
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乱世之一,杀戮频繁,血染史册。但让人刮目相看的是,这个短命的大时代跟各路诸侯互相吞并、杀得血流成河的春秋战国时代一样,文化却显现出异样的风采,学术争鸣,思想交锋,观点频树,人才辈出。
为什么血腥的杀戮没有湮灭文化艺术的火花?为什么纷乱的土壤却生长出了智慧文明的成果?这一奇特现象值得史学家去深入探寻研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当时皇帝王公们的思想包容,对于与自己观点不合的异见者,不是强制让人服从,而是让他们的思想自由绽放、随意表达,这种宽松的氛围是文化繁荣的先决条件。当然,也有可能是当时的国家主宰者们的心思只在如何扩大领土、如何统一天下的事情上,对统一思想这类不能马上产生战斗力和生产力的事情没工夫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