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千金买邻吕僧珍

作品:《南朝大争霸(全五册)

    自打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的房价像坐了火箭似的,开启了变态上涨模式,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涨到根本停不下来。

    2000年时,北京二环的房价大概每平方米五六千块钱,仅仅过了十来年,在本书成稿的2017年,到北京二环走一圈,随便哪栋新开的楼盘,每平方米均价都在十万元以上。所以,现在在首都北京,即使住着价值千万的房子,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家是豪宅。不到一百平米,好意思叫“豪宅”吗?而北京的人均收入,也就是每年六万块钱。辛苦一万年,不吃、不喝、不消费,也就能去二环买半个平方米的房子。

    房价为什么这么贵?除了土地价格成本太高这个罪魁祸首以外,还有个影响房价高低的重要因素——学区房。只要住宅所属的学区是著名学校,人们便乐意用高于市场价很多的价格去购买。本来房子只值一百万,因为是学区房,便有人心甘情愿花五百万去买,买到了不但不觉得吃亏,还觉得买到就是赚到。

    如果住宅旁边不是名校,而是某个名人的住宅,市值一百万的房子,还会有人愿意花五百万甚至一千万去买吗?不用问,肯定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干。但是,在南梁,就有个人因为仰慕一个品行高尚的人,为了能住到这个人隔壁,成为这个人的邻居,无怨无悔地花了十倍于房子的价钱,买下了这个人的邻居住过的二手房。

    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人便是本章的主角——吕僧珍。吕僧珍这个名字带有典型的南北朝人命名特征。

    中国人取名很有特点,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不少人从名字上就能大致推断出其所在的朝代。南北朝时期佛教兴盛,很多父母给孩子取名时都想沾点佛气,起个跟佛教相关的名字,“僧”字是当时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字,王僧绰、文僧明、范僧简、董僧慧、纪僧真……还有好多直接拿佛教词汇命名的:赵菩萨、萧摩诃、李居士、姚菩提、周罗汉……

    南北朝之前的东晋,取名风格则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人们取名超喜欢用“之”字,所以历史上才会出现一大批这样的名字:王羲之、王献之、顾恺之、裴松之、萧顺之、刘牢之……至于大家都一窝蜂地使用“之”字取名的具体原因,后人已经搞不大清楚了,只有当代历史学家陈寅恪解释说,这种取名风俗跟当时风行的天师道有关,因为“之”是天师道的宗教符号。

    而在东晋之前的西晋一直上溯到西汉这三百年间,中国人取名的最大特点是单名,一个字搞定。所以你看古典名著《三国演义》里,从头到尾几乎找不到一个双名:刘备、孙权、曹操、关羽、周瑜、诸葛亮、司马懿……清一色的单个汉字,不像我们今天单双名皆有。

    很多因素集中在一起促成了这种奇特现象。比如古人毫无理由地固执地认为双字名非礼、不吉祥。也不知道是哪个人犯了哪根筋,很有些莫名其妙。到王莽夺取了西汉政权后,强制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了全国民众,包括匈奴这样的藩属国在内,取名时只能用一个字,不能使用双名,否则就是违法。同时规定,罪犯无权使用单名,得用双字名。这就无形中将双字名打入到了非荣誉的别册,影响了人们的取名心理,觉得取个两字名好像是有犯罪前科一样。

    不过到吕僧珍所在的朝代时,纯单名已经成为历史,取名也随意多了。

    吕僧珍祖上世居广陵,也就是现在的江苏省扬州市。广陵在六朝时期一直是南方的大城市,不过吕僧珍家并不是豪门,只属于底层的寒贱之家。为了改变命运,吕僧珍从小就跟着老师学习四书五经,期待将来学问有所成,货卖帝王家。

    有次他正在上课,一个相面人来到他所在的学校,指着他对老师说:“此有奇声,封侯相也。”这个相面人说吕僧真面相高贵,将来必定能封侯拜相。对于这个情节,建议就当个瞎掰的笑话看看,别当真。

    古代典籍上常有三大漏洞百出的骗局:相面、谶纬和帝王出生。古籍上各类人物传记中,有好多个高度雷同的情节,许多个非富即贵人士,在还穿着开裆裤的年岁,就有相面人士断言: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子高挺,两眼放光,将来长大不得了,绝对是高官显贵。

    这类内容其实全都是故弄玄虚。一个人将来命运如何,只跟努力、才干、天资、机遇等很多必然、偶然的条件相关,跟长相没有太大的关系。长相再好,如果从小不学习知识和技能,没有良好的成长环境,长大后不成人渣就不错了,还指望着光靠长相就能出人头地?相面人无非是出于各种目的瞎蒙而已。

    谶纬比相面更不靠谱。比如“唐三世以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句谶语,被正儿八经地记载在典籍里,但分析一下就知道有多么荒唐。

    典籍说在唐太宗李世民当皇帝的时候,民间就出现了这句谶语,预言唐朝在第三代皇帝之后,将会被一个姓武的女人所取代。这明显是武则天当皇帝以后,有人造假弄出来的谶语。在唐朝之前,没有一个女人当过皇帝;在唐朝之后,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当过皇帝。因为无数种巧合因素才促成的,中国历史上存在的唯一一个女皇帝,怎么可能在还没成为事实的几十年前就被人准确圈定了?这是传奇故事套路,当看看就行,认真你就输了。

    《隋书·五行志上》里也一本正经地记载了和梁武帝萧衍相关的谶语。说天监三年六月八日,梁武帝萧衍正在给大家讲经的时候,听众中有个和尚突然站了起来,自顾自地且歌且舞,歌是这么唱的:“乐哉三十余,悲哉五十里!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

    天监三年是公元504年,这年萧衍刚好四十岁。也就是说,萧衍后半生所发生的重大事件都被这个突然疯癫的和尚提前四十多年给唱了出来。“乐哉三十余”是说萧衍在位的前三十年国运平安,百姓安乐;“悲哉五十里”这句就厉害了,说的是从萧衍登基到晚年皇宫被侯景攻破,正好是四十八年,四舍五入取个五十整数;“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更厉害,连侯景是四十三年后的八月十三日从哪个方向由东魏向南梁投降的日子都预告得清清楚楚。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嘛,根本经不起推敲呀。

    要说最不靠谱的,其实是帝王出生,翻开史书,关于帝王出生的历史,几乎全是伪造的谎言。帝王的出生,好多都不是精子、卵子结合的产物,有的是踩到一个大脚印就怀孕了,有的是做梦梦见一条龙钻到肚子里,醒来就怀孕了。

    至于出生的异象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有的是家里冒紫气,有的是满屋放红光,还有白气充庭的。像梁武帝萧衍,他一生下来,右手掌心里就有一个“武”字,也不知道是谁用什么方法隔着肚子给他写这个字的。要说是胎记吧,也不可能复杂到这么有横有竖有点有弯勾的,所以,只能鉴定为赤裸裸的谎言。

    吕僧真传记里的“封侯相”一说肯定也是子虚乌有,不过他后来还真是富贵荣光了,这当然不是相面人的功劳,而是吕僧珍慧眼识珠,跟对了萧衍这个人。

    如果单从上文的洛口之战的表现看,吕僧珍似乎是负面人物,因为只有他和糊涂怕死的萧宏立场相同,在两军对峙并且局面偏好的时候,同意大军不战而退。但事实并非如此。吕僧珍是一个十足的正面人物,无论为官、为人,都是值得大多数人学习的楷模。

    而他之所以在梁军所有将领都主战的情况下,还附和萧宏主退,根据当时的形势综合分析,应该是他两边都不想得罪。作为实战将领,他肯定知道,此时应该以攻为主。但作为萧宏的特别参谋,他又不好太不给这位王爷面子,尤其萧宏还是他以前的老领导,现在的皇帝特别宠信的亲弟弟,所以他只好违背自己的内心,给萧宏做唯一的捧场人了。

    这种矛盾立场从他后来在主战派将领会场上与萧宏不欢而散后忙着和稀泥做工作的积极态度上也能看得出来。当主战派将领都气呼呼地离开后,吕僧珍并没有像萧宏那样依然态度傲慢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是赔着笑脸向其他将领为萧宏打圆场:“殿下昨来风动,意不在军,深恐大致沮丧,故欲全师而返耳。”吕僧珍说萧宏开军事会议的前一天晚上犯头痛,不能专心处理军务,担心大家失望,所以才打算保存实力,让军队安全撤退回国的。

    这就是给萧宏找了个台阶下,不然萧宏撤吧,又没人跟他走;听从大家的意见待在原地不撤吧,面子上又挂不住,毕竟自己那么坚持要撤退。经吕僧珍这么一说,萧宏就可以不那么尴尬地驻扎不撤了,我这不是头痛把脑子疼坏了才说要退军的嘛,等等吧,等我脑子好了再说。因此,吕僧珍在这件事情上也并不算那么罪大恶极的反面教材。

    吕僧珍的政治眼光很准,早年一眼就相中了还没有显山露水的萧衍,就像萧衍当年不支持萧子良但却坚定不移加入萧鸾的阵营一样。

    在“六贵”把持朝政的东昏侯萧宝卷时期,身为“六贵”之一的徐孝嗣当时正如日中天,他特别欣赏吕僧珍的才华,希望调他入朝为官,把他培养成自己人。但彼时地位尚卑微的吕僧珍不为所动,拒绝应召。倒不是他不想当官,而是政治嗅觉敏锐的他,准确地预判到徐孝嗣的当红不会长久,他不愿将来在徐孝嗣失败后受到牵连。

    而对于萧衍,吕僧珍则主动抛送橄榄枝。萧衍到襄阳担任雍州刺史不久,吕僧珍就执着地多次要求去雍州担任县令。放着一个顾命大臣的青睐不管,却非要赶着去偏远的西部一个朝中没有靠山的地方官那里去工作,这种逆势而动的做法,显示出吕僧珍与众不同的长远目光。

    到达雍州以后,吕僧珍深得萧衍信任,被萧衍视为心腹,担任中兵参军。萧衍信任吕僧珍到了什么程度呢?萧衍在决定起兵造反的前夜,起先只找了两个人来商量具体事宜,一个是他堂舅张弘策,另一个就是吕僧珍。当然,吕僧珍也没有辜负萧衍对自己的极度信任,不声不响地为萧衍做了很多事。

    萧衍起事前,吕僧珍私下里偷偷招募勇武不怕死的民众,组成了一支人数众多的敢死队。与此同时,萧衍则在组织士兵大规模砍伐山上的青竹、树木和茅草,然后将竹子和木头全部沉到檀溪的水底,茅草则堆得像山丘一样遍地都是。

    檀溪是襄阳城西边的一条不足十米宽的溪流,就是《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里刘备骑着的卢宝马跨溪逃命的地方。而这条成就了刘备的小溪,现在又成了萧衍的战备物资储存点。萧衍把竹子、木料沉在水底,把茅草一堆一堆整齐码放在溪边。

    那时候萧衍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这些东西都是他将来干大事的本钱,别人也没往这方面想。只有吕僧珍的思想走在别人的前面,他准确地猜到了萧衍心里的小九九,“中兵参军东平吕僧珍觉其意,亦私具橹数百张”。吕僧珍不但觉察到了萧衍储存竹木茅草的用心,还瞒着萧衍私自给他加码,悄悄积存了几百张船桨。这些船桨后来派上了大用场。

    萧衍起兵的时候,把竹子和木料捞出来打造战舰,用茅草搭盖船篷,一个庞大的水上舰队立刻生成。不过萧衍还真是应了那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俗语,他准备了那么多建造战舰的备品备件,却没想到要准备足够的船桨。

    那时候虽说已经出现了脚踩的轮式驱动船,但以桨橹为动力的船还是占大多数。光有船没有桨,就跟有汽车却没汽油一样,只能搁在那儿当摆设。萧衍把造好的舰船分下去以后,才发现船桨数量严重不足,各部队为争夺船桨都差点干起来了。这时吕僧珍出现了,他把自己私藏的几百张船桨拿出来,每条船配给两张,争抢船桨事件才平息下来。

    从襄阳起兵到攻占建康,吕僧珍并不是坐在司令部当足不出户的参谋,而是率领部队在前线跟政府军作战,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为萧衍最终顺利夺下建康城,立下了不少功劳。

    建康城破后,萧衍命令张弘策和吕僧珍两人最先率部队进入皇宫,检封府库,维持秩序。如果不是对吕僧珍的绝对信任,这么重要的活儿,萧衍是不会派给他的。

    登基以后,萧衍对吕僧珍就更信任了,让他“总知宿卫”,全面负责自己的安全保卫工作,等于是贴身侍卫队长。

    常年的亲近相处,让萧衍跟吕僧珍的关系变得非同一般。他们虽然是君臣关系,但萧衍几乎是把吕僧珍当作好朋友来对待,很多事情的细微处都能提前帮吕僧珍考虑到。

    吕僧珍在建康任职了一段时间后,觉得离开家乡太久了,便向萧衍打报告请假,想回一趟广陵老家,给祖宗先人扫墓。广陵当时属于南兖州。萧衍为了能使吕僧珍拥有衣锦还乡的荣耀,直接将他任命为南兖州刺史。既然你想回老家扫墓祭奠,那就去你老家那里担任一把手吧,这样祭祀扫墓更方便,私事公办,朕特批的。就这样,吕僧珍的干部履历里又多了一个南兖州刺史的职务。

    在这个刺史岗位上,吕僧珍为官认真,敬业称职,“僧珍在任,见士大夫迎送过礼,平心率下,不私亲戚”。作为资深京官、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吕僧珍不嚣张,不狂妄,从来都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任期间,平和谦逊,接见士大夫时,迎送的礼数都超过朝廷应有的规定,对待属下公正公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对待亲人和亲属,他不徇半点私情。

    在他回老家担任家乡的长官后,马上就遇到了这样一件事:“从父兄子先以贩葱为业,僧珍既至,乃弃业欲求州官。”吕僧珍堂兄的儿子多年来一直在老家靠贩卖大葱生活,这次见堂叔回来当了一把手,觉得自己弃葱从政,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便跑到吕僧珍那里,求他给自己在州里安排个官职。

    以吕僧珍的职权,要使几个亲戚青云直上,成为特权人物,并不是件难事。但吕僧珍不愿以权谋私,拒绝搞裙带关系。他把求官的侄子训了一顿,说你有适合自己身份地位的职业,怎么能胡乱要求那些超越自己能力的、不该得到的东西呢?赶快回到市场里继续自己的卖葱生意吧!

    吕僧珍家的老宅在街市北面,门前有一排督邮官署。这排办公楼杵在吕家老宅前面,严重影响了老宅的视线、采光和人员进出。督邮是一个很小的基层官职,也就比科长级别高点吧,而且是在吕僧珍的领导之下。同村乡民都劝吕僧珍将督邮署迁到别的地方,好让自家老宅门前有个好的排场。这对一个州刺史来说,简直不叫事儿,但吕僧珍并没有这么做,他对劝他的乡民说,督邮署是官署,自成立以来就一直在那个地方,怎么能无缘无故迁走官署来美化我家的私宅呢?

    最为可贵的是吕僧珍对姐姐的态度与做法。他姐姐家房子很小,住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混杂在各种店铺中间,居住环境很差。吕僧珍在做刺史期间,常到姐姐家去看望姐姐。他作为高级别干部,每次出行的时候,卫士衣甲鲜亮、前呼后拥的,仪仗阵势很大,然而他姐姐家所在之地逼仄破旧,嘈杂脏乱,吕僧珍却并不觉得姐姐住在这种不上档次的地方,辱没了自己的尊贵身份,也没有动用权力为亲姐姐谋取利益,改善姐姐一家的生活和居住条件。

    吕僧珍的官德是非常好的,品行高尚,清正廉洁,没有私心,可以说是他那个时代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了。

    作为刺史的吕僧珍,在南兖州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待了一百天。萧衍本来就只是以这个职位让吕僧珍光耀门庭、增加面子的,哪能把这么一个亲信心腹放到地方上当官?三个月后,就重新把他调回皇宫,继续放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服务。

    吕僧珍个性谦恭稳重,在宫廷值班时,“盛暑不敢解衣”,哪怕是火炉般的三伏酷暑,他也是服装齐整,从来不解开衣领、撸起袖子凉快一下。每次侍奉萧衍时,也总是敛神屏息,态度恭敬谨慎,从不因为皇帝信任自己,就轻佻随便。对皇宫里招待用的美食点心,他从没动过筷子,只有一次因为陪萧衍喝酒时喝醉了,酒醉后口干才拿起一个橘子吃了。萧衍看到他吃橘子,还惊喜交加地表扬了他:“卿今日便是大有所进。”他吃了个宫里头的水果,皇帝竟然觉得这种行为是给自己面子,赞扬他比平时大有进步,可以想见他平日里有多恭谨了。

    吕僧珍一生为官正直,没有过任何贪贿敛财行为,不过他的这种高洁品行却为自己的邻居赚取了一笔丰厚的意外之财。

    有个叫宋季雅的官员购买了吕僧珍邻居家的房子,吕僧珍问他买房花了多少钱,宋季雅回答说,一千一百万。吕僧珍听后同情而又惋惜地对他说,唉,你买贵了,被宰得太狠了!这地儿的房价顶多值一百万。没想到宋季雅回答他说,是啊,我知道这房子只值百万,但“一百万买宅,千万买邻”。宋季雅说,他付出的一千一百万购房款中,一百万是用来买房子的,另外一千万,则是用来购买邻居的。说白了,就是为了跟吕僧珍成为邻居,他才心甘情愿一掷千金,多付了千万房款,他觉得值。这就是“千万买邻”成语典故的由来。

    只是,在当代人的意识里,邻里关系已越来越淡漠,很多人即使住在一个小区,甚至一个单元里,不认识、不熟悉、不交流也是常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可以肯定地说,不如古代社会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