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萧统:太子的楷模
作品:《南朝大争霸(全五册)》 在以集权为本质特征的帝制时代,每一个王朝都会遇到最高权力的交接问题。因为拥有绝对权力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所以,很多人都想成为皇帝。
如果是在乱世,皇帝的人选会变化得很快,今年是王皇帝,明年可能变成周皇帝,过两年兴许皇帝又易姓了,基本上是谁更强大、谁更凶狠,谁就能当皇帝,轮流坐庄,各领风骚。但如果在治世,在国势稳定的朝代,接替最高权柄,成为下任皇帝的人就永远是固定的,且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太子。
梁武帝的太子萧统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
关于萧统,我所说的“幸运”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幸运,而是远远超越一般意义。萧统是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家第一个出生的男孩。这个偶然的出生次序,赋予了他天然的皇位继承人地位,注定了他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之所以说萧统超级幸运,是因为他的出生,真的是超级意外,意外到他的父亲萧衍压根儿就没有想到。
在讲萧统的意外出生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萧衍的婚恋史。
萧衍的正妻叫郗徽。郗徽不仅姓很生僻,名字也没多少人知道,那我们就说说她的老祖宗郗鉴好了。郗鉴是东晋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官至太尉,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也没多少人知道他?好,那再说个大家绝对都知道的。“东床快婿”这个典故想必没几个人不知道,那个派管家到王家为女儿海选郎君的老丈人就是郗鉴。
一大帮王家子弟听说太尉府来人挑选女婿,个个都梳妆打扮,把自己装点成小鲜肉大帅哥,只有王羲之袒胸露背,不修边幅地在东厢房作深沉思考状。郗鉴还真是个神奇的伯乐,听了管家的口头汇报后,连王羲之的面都没见过,就给爱女郗璿定了终身:锁定那个躺在床上思考人生的小伙子,就他了。
郗鉴的这次公开选婿活动为中国的书法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后来王羲之和郗璿生了七子一女,七个儿子个个都是大书法家,尤其是王献之,风头一度盖过父亲。如果不是萧衍特别偏爱王羲之的书法,后世“书圣”的名号指不定是在父亲头上还是在儿子头上呢。
郗徽家族自祖上以来一直属于贵族阶层,她的母亲是宋文帝刘义隆的女儿寻阳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但郗徽家教不错,素质也相当出众。她人很聪慧,喜欢读历史书籍,写得一手好隶书,而且针线女红活儿也都娴熟得很。这样的大家闺秀,来家里提亲的自是踏破了门槛。
刘宋朝的时候,后废帝刘昱想纳郗徽为皇后,但郗家认为刘昱暴虐无常,不愿意应这门亲事,就推说女儿有病,不能嫁人。萧齐朝时,萧家的安陆王萧缅又来提亲,想娶郗徽为王妃,郗家还是没看上萧缅,又说女儿有病,打发走了萧缅。到萧道成当政末年时,郗徽的爷爷郗绍在万人之中相中了其时尚籍籍无名的萧衍,果断把孙女嫁给了他。
也不知道历史记载的是不是事实,居然放着皇后、王妃不做,而去做一个政府小职员的妻子。如果属实,那说明郗家人的眼光真是太精准独到了。
结婚以后,这对小夫妻感情融洽,甜甜蜜蜜地生了三个孩子,可惜的是,三个都是女孩子,这在讲究家族传承、香火祭祀的古代社会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一件事。
萧衍觉得自己大概很难有儿子了,便跟弟弟萧宏商量,将萧宏的儿子萧正德过继到自己这房,给自己当儿子。古人过继儿子的目的,不是为了生前,而是为了死后。因为他们觉得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必须要有跟儿子给自己奉送贡品食物,自己的灵魂才不会无家可归,不会饥寒交迫。而同样是亲骨肉,女儿没有祭祀权,所以,那时候的人对生儿子是非常执着的。
萧正德过继给萧衍几年以后,萧衍纳了一个妾室——丁令光。丁令光是萧衍在担任雍州刺史的时候纳回家的。雍州的州政府办公地设在襄阳,而丁令光家世代都住在襄阳。于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故事就发生了。
有一天,萧衍登楼远眺,看见一个美丽女子在汉江岸边漂洗衣絮,他看上这个漂亮女孩了,便叫人去打探她的情况,得知这个女孩叫丁令光,十四岁,丁家已经答应了同乡人魏益德的求婚,魏家正在准备聘礼,只等吉日下聘。
萧衍一听还未下聘,赶紧先下手为强,飞快地派人给丁家送去了一个金手镯,表达了自己的纳妾愿望。丁家人看萧衍是本地父母官,不好得罪,另外见萧衍是个人才,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至于魏益德那边,也没什么,顶多略表歉意地解释一下,因为毕竟只是口头答应,还没有正式接受对方聘礼,不算悔婚。
在古代的婚姻规矩中,萧衍这种做法虽然算是横刀夺爱,但还谈不上是第三者插足。魏益德的悲催遭遇警示大家,谈恋爱,真的是下手要趁早。
关于丁令光,史书上有好多神奇的情节。前面说的萧衍登楼看到在汉江边漂絮的丁令光时的场景,史书上进行了大肆渲染,说丁令光所在的那块天空,五彩云霞组成了一条飞龙状的图案,暗示丁令光将来有龙凤前程。
还有我之前说过的古籍中的“三大忽悠”情节,丁令光刚出生的时候,产房里便紫烟满室,一个相面人断言:“此女当大贵。”丁令光成长的过程也伴随着各种传奇,“少时与邻女月下纺绩,诸女并患蚊蚋,而贵嫔弗之觉也”。少女时代的丁令光经常与邻家女孩在月下纺纱织布,其他女孩都被蚊子叮咬得不胜其烦,但丁令光身边却没有一只蚊子,蚊虫们像开会商量好了似的,集体选择不叮不咬丁令光。
最神奇的当属下面这个情节了:“贵嫔生而有赤痣在左臂,治之不灭,至是无何忽失所在。”丁令光一生下来左臂上就有一颗红痣,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胎记。这个红痣胎记应该是蛮大的,影响观瞻,所以丁家人曾用多种方法治疗,希望能去除这个胎记,但结果都是徒劳。但自从跟萧衍结婚以后,丁令光手上这颗久治不去的胎记痣,竟然不翼而飞,不知道啥时候就自动不见了。
对于史书上记载的这种神奇事件,大家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看就行了,一般情况下,只要是有这类神乎其神的情节出现,所记录的主人公都是正面人物,反面大魔头极少会这么写。所以,根据套路,丁令光肯定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历史人物。
丁令光后来成了萧衍的六宫之主,被封为贵嫔。贵嫔在南梁后宫中仅次于皇后,但由于皇后一直空缺,所以,丁贵嫔就一直相当于皇后。不过,丁令光后来能成为贵嫔,也是一步一步艰难熬出来的。刚嫁给萧衍那会儿,她是饱受萧衍正妻郗徽的刻意加恶意打压和欺负的。
郗徽各个方面都好,但却是一个大醋坛子,见萧衍趁自己不在身边时纳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醋意大发,便以正妻身份合理合法地压迫、刁难丁令光。她给丁令光指派任务,叫她每天舂米。
舂米是一种非常耗费体力的劳动,就是把稻谷放进石臼里,然后用木杵在石臼里不断捣击,使壳米分离。古代的大米饭不光是种的时候粒粒皆辛苦,舂米的过程也是一粒大米一滴汗的,不像现在,碾米机电闸一推,白花花的大米就源源不断地自动流淌出来,毫不费力,古代都是靠手动的,十分辛苦,因此舂米甚至成了一种刑罚。
秦朝和汉朝都有一种叫作“城旦舂”的徒刑,“城旦”就是筑城,这是针对男犯人的;而“舂”则是针对女犯人的,你犯罪了,判你为官家舂米几年。这活一年干下来,就能让女人形容枯槁、容颜憔悴。谁要是恨哪个女人,就可以让对方去舂米。比如刘邦的皇后吕雉,多恨她的情敌戚夫人呀,刘邦刚死,她就把戚夫人抓了起来。抓起来干什么?舂米呀。吕后把舂米当成是折磨自己情敌的必选大杀器,可见舂米有多累。而在汉文帝改革刑罚以前,城旦舂还是无期徒刑呢。
郗徽也命令自己的情敌每天在家里不停地舂米。而且不光是舂米这么简单,她还给丁令光下达了具体的任务指标:“使日舂五斛。”要求丁令光每天至少舂米五斛。那时一斛是十斗,五斛就是五十斗,相当于今天七八百斤的重量。
这简直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别说是一个纤弱的女人,即便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天舂米五十斗也是极其困难的,没那么高的工作效率。但丁令光居然每天都能按质按量完成舂米任务,也不知是不是史书夸大了。
不过就算她每天实际上不需舂那么多米,但大老婆刻意修理小老婆的基本事实应该是真的。尽管如此,丁令光依然毫无怨言,对郗徽恭敬有加,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她。
可惜郗徽的人生太匆匆,三十二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她去世的那年是公元499年,还是东昏侯萧宝卷掌权的时代,不过她的丈夫于她死后第二年即在襄阳起兵,第三年打进建康掌控了全国局势,第四年就登基称帝,开创了自己的帝国。
虽然郗家长辈极为精准地帮郗徽锁定了一支潜力股,但就在这只股票突然暴涨的前夜,郗徽却遗憾地走到了生命尽头。她生前没有享受到一丝皇家荣耀,萧衍登基后追封她为“德皇后”。
萧衍虽然好色,但对嫡妻郗徽的感情还是相当真挚的,一生都对郗徽念念不忘,从称帝到死亡这段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始终都没有立皇后,这在中国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有一次萧衍梦见郗徽化成了一条龙,钻入了宫中的一个水井里。醒来后,他便命人在那个水井上方建造了一座宫殿,把水井圈在殿中,此后便经常去那个水井边祭奠亡妻,寄托自己的爱与哀愁。直到大同十年,也就是公元544年,萧衍还专程去郗徽的陵墓前哭陵祭奠。这一年距郗徽去世已经四十五年,萧衍也从当年的精壮男人变成了八十一岁的耄耋老者。
这温暖的情景让人想起同是八十多岁老人的陆游怀念青年时代的爱人唐婉的感人故事。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诗句,曾让多少人黯然神伤,既凄且美,感慨万端!
很多人在爱情方面都会不经意地看轻老人,认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只是年轻人的专利,老人心里这块应该早已干涸了。萧衍的行为让我们看到了老人难为人知的温情一面。一个身边拥有无数美女嫔妃的皇帝,四十多年后还去悼念亡妻,还能哭出眼泪,这让当下流行速食爱情的时代的男女情何以堪!在爱情方面,萧衍是当之无愧的长情男,是爱已成往事、情永驻心间的典范男。
郗徽死后,没有人再折磨丁令光了,她的生活从此掀开了幸福的一页。公元501年九月,丁令光在襄阳为萧衍生下了一个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儿子。这个男孩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昭明太子萧统。
萧统出生时,萧衍正在建康城外与朝廷军队激烈鏖战,还没有攻进建康城。萧衍是公元500年十一月起兵反朝廷的,当他在建康城外接到儿子出生的喜讯时,距离他挥兵离开襄阳已经过去了十个月。
这期间,萧衍一路前行一路攻打,战果证明起兵所冒的风险都是值得的。而这种时候,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接到自己再次喜当爹的消息,而且当的是不同于以往的儿子他爹,这回还是亲生的儿子,对萧衍而言大概就是老天都站在他这边的一个明证吧,所以萧衍简直欣喜若狂。
后来,丁令光又陆续生下了萧纲、萧续两个儿子。而萧衍在之后的人生中,儿子生得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总共八个,比葫芦娃兄弟还多出一个。
萧统字德施,小字维摩,都能跟佛教扯上关系。从长子的名字可以看出,萧衍当时虽然还没有皈依佛教,但佛教已经深深浸入到他的精神世界。
萧统还不满周岁时,萧衍成功夺得帝位。即位当年的十一月,萧统就被立为皇太子。当时萧衍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又是太子,所以萧衍对萧统的教育培养是特别重视的,从品行道德到知识才学,调集了当时各个领域的权威大咖,组成了阵容豪华的太子帮帮团,对皇太子萧统进行全方位施教。像沈约、范云、刘勰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咱就不说了,还有像到洽、庾黔娄、明山宾、殷钧、陆倕这些后世知名度不太高,但名副其实德才兼备的优秀分子。
比如聪明好学的陆倕,他少年时代就在家埋头苦读各种书籍,每一本书,读一遍就能背诵。有一次他借了朋友的《汉书》回家读,不小心把其中四卷《五行志》弄丢了。怎么办呢?那会儿又没有书店,买本新书还给人家不现实,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最终他用了一个好办法,“乃暗写还之,略无遗脱”。他竟然靠记忆把遗失的《汉书·五行志》一字不差地默写了一遍,然后装订好了送还给书主朋友。这本事,给跪了。他脖子上顶的基本不是脑袋,是硬盘。
还有庾黔娄,那就更震撼了。他父亲庾易生病后,医生因不明病情,不好开治疗方子。庾黔娄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快速了解病情。医生说:“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医生告诉庾黔娄说,只有通过品尝病人粪便是甜是苦,才能确定病人病情的轻重好坏。用嘴巴化验大便这么恶心的事情,谁肯做?庾黔娄做了,“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味转甜滑,心逾忧苦”。当庾易因痢疾发作而拉稀的时候,庾黔娄毫不犹豫地取了一些大便,尝出的大便味道发甜。按照中医理论,大便发苦才是病愈的特征,发甜则是病情严重的标志。庾黔娄因为父亲的病情加重而心里特别忧愁苦闷。这就是古代著名的二十四孝故事里“尝粪忧心”的由来。
明山宾则是诚实诚信方面的代表。他曾经因为家里很穷,不得不把自家的耕牛牵到集市上去卖钱贴补家用。一个买主很快跟他成交,两人你愿卖他愿买,一手交钱一手交牛。拿到卖牛款后,明山宾可以走人了,但他却没走,而是告诉买牛人:“此牛经患漏蹄,治差已久,恐后脱发,无容不相语。”明山宾提醒买主,说这头牛很久以前曾得过漏蹄病,经治疗后好了,有可能以后会病情复发,我得告诉你一声,你心里有个数。买主一听他这么说,抓着他要他给个打折价,于是明山宾退给买主部分卖牛款。可别嘲笑明山宾先生迂腐啊,他这种诚信交易的品格比金子还可贵,当代很多唯利是图的商人缺少的就是这种可贵。
萧衍把这些才华、德行、孝道都百里挑一的精英集中到东宫帮扶太子,对萧统的良好成长起到了积极作用。从启蒙教育到基础教育再到才学提升,全程优质资源让萧统受益匪浅,所以才有后来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素质出众、才气逼人的昭明太子。
萧统在人生起跑线上就开始领先其他人了,“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现在三岁的孩子,顶多刚上幼儿园呢,而萧统已经在各位大儒老师的指导下学习经典著作了。到五岁的时候,五经里的所有文章,萧统都能抑扬顿挫地朗读出来。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一方面说明老师会教,另一方面也显示学生善学,不然短短两年的时间,怎么能吃透那些生涩难懂的文字?大家去翻一翻《易经》《尚书》就知道,要读懂那里面的文字有多难。
因为是太子,萧统的童年注定不同于其他孩子,不但要跟着老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且还跟留守儿童一样,经常见不到父母。
为了显示太子与众不同的地位,同时也是为了培养太子的独立性,自五岁起,萧统就单独住进东宫,每五天才朝见一次皇帝爸爸,其他时间都得老老实实待在东宫。东宫什么都有,奶妈丫鬟、宦官警卫、老师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父母。而对五岁的孩子来说,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父母。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最黏父母的年纪,叫他一个人住在一幢大别墅里,就跟叫成年人住在一间狭窄破旧的小房子里一样,难受加难过。
别看太子风光,其实如果对太子的成长负责,对国家未来负责的话,那太子的成长过程是很煎熬的,有很多限制条款,很多应知应会,很多不许不准,名副其实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萧统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集帅气、聪明、仁义、孝顺等诸多优点于一身的青年,“太子美姿容,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不但高颜值,而且还是高智商、高情商。待人接物,举止得体。读书时一目十行,看过的内容马上就能在脑子里记忆储存下来。这种快速记忆的本领,不知道是不是陆倕教的。看来萧统是全部继承了萧家先天优良的基因以及后天优秀的品质。假以时日,他接替皇位,南梁定会迎来一位好君主。
事实上,萧衍对这个大儿子也是很满意的,经常有意无意允许他参与处理一些政事。
萧统十二岁的时候,在宫内看到一帮身穿黑色制服的官员正来来回回地穿梭忙碌,便问左右侍从,这些穿黑衣服的人是干什么的?左右告诉他,那是廷尉官属。廷尉官署相当于现在的法官,当时他们正准备审判一批犯人。萧统把他们的案卷拿起来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那帮忙碌的法官:“是皆可念,我得判否?”他说你们这些判决书我都能毫无障碍地,能不能让我来判决这些案子?当事官员知道他是太子,但看他是个小屁孩,于是故意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怂恿他说,可以呀,你来判!
这些正要接受审判的犯人,罪行都比较重,按照当时的法律,虽然不会被判死刑,但至少也是有期徒刑。不过这次他们碰到太子萧统,算他们中奖了。萧统大笔一挥,不管什么罪,统统都是“署杖五十”——每个犯人都打五十板子,执行完毕后就可以回家。
怂恿萧统判决的官员这下傻眼了,他本想看看萧统出糗的热闹,没想到结果是自己被人看热闹了。拿着这份无差别判决,当事官员不知所从。按照太子的判决办吧,于法不合;不按太子的判决办吧,又怕太子怪罪,毕竟是自己先答应太子的。进退两难之下,他只好把情况报告给萧衍,请皇帝裁定。萧衍听完汇报后,笑着让法官照太子的审理结果办理执行。
这次事件以后,法官们像是找到了一个法宝,多次邀请萧统到法庭参加旁听,每次遇到有意想宽大处理的案子,便让太子判决,这样法官们便可免去担责风险,反正重罪轻判是太子的决定,谁要是问责就去问责太子。谁敢去跟太子较这个真呢?
更何况,那时候的法律并不公平,很多百姓因为没粮食,想方设法偷点吃的便被课以重罪。所以萧统这里的重罪轻判,不能看作是破坏法治。如果法本身就是恶法,任何人都有权力和义务反抗它,改变它。
萧统判案这个时期,是天监十一年到十五年之间,这一时期的南梁法律,存在着严重偏袒官员贵族、欺压平民百姓的不良现象。当时的法制现状是这样的:“上敦睦九族,优借朝士,有犯罪者,皆屈法申之。百姓有罪,则案之如法,其缘坐则老幼不免,一人逃亡,举家质作。”萧衍对于萧姓皇族十分亲密和睦,皇族犯法,不会与庶民同罪,处罚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挠痒几下,罚酒三杯,表面糊弄一下就过去了,所以南梁的皇族最为猖狂,要不怎么萧宏连皇帝哥哥都敢行刺呢?因为他知道,即使没把哥哥刺死,自己也不会死;如果把哥哥刺死了,自己就更不会死了。这种司法环境下,谁不想去犯罪一下?
除了袒护亲族,萧衍还优先关照朝廷官员。官员犯罪了,作为皇帝,他不是责备官员知法犯法,而是每次都想方设法、巧舌如簧地曲解法律,帮助犯罪官员开脱罪责,使他们免于或减轻处罚。
可要是普通老百姓犯罪,那就惨了,立刻从严、从重、从快打击,而且还实行连坐。假如有一个人因抗拒不公的法律而逃跑了,那他全家都跟着倒霉,不论男女老幼,全部都要抓起来投进监牢。
对这种松、严极不对等的法律,天下民愤汹汹,以至于有一次萧衍在建康城外郊祀时,被一位老农挡住车驾警告说:“陛下为法,急于庶民,缓于权贵,非长久之道。”这位农民老爷爷真是厉害,居然有办法、有胆量成功跪到当朝皇帝的车驾前,而且话也说得毫不留情面:帝国制定的法律,对平民如此严苛,对权贵却万事包容,这不是长久的治国之道。
好在那时候开国不久,萧衍还没有进入昏聩期,真就听进去了。农民爷爷的这个警告性建议,让萧衍深有感触,于是他放宽了一些法律条款,让百姓休养生息。
萧统从小就体现出跟他父亲不一样的执政思想,主张宽以待民,每次轻判罪犯就是他小小的执政思路预演。
别以为萧统完全是无原则地宽容罪犯,他虽然年纪小,但思路清晰得很,善恶美丑分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建康县令判决一件诬告案时,特邀萧统参加。县令知道萧统提倡轻判,便将那个诬告别人拐卖人口的犯人判处杖四十,打四十板子走人。
但县令万万没想到,这次太子却破天荒地批评他判决太轻。萧统推翻了县令的判决结果,气愤地斥责那个诬告者说,如果被诬者真的被冤定为拐卖人口,那他的全家都要受到连坐被诛杀。萧统认为这种欲置人于死地的血口喷人行为非常可恶,必须予以严惩,即使不按照他诬告别人的拐卖人口罪将他处死,也不能便宜轻罚他,最后判处他十年有期徒刑。
由此可见,萧统年龄虽小,但是非分明,讲究善恶,并不是一味地为追求轻判当事人而纵容恶徒。
纵观萧统的一生,“仁”字贯穿始终。可能是因为这个南梁第一太子小时候接受的都是高档次的儒学教育,特别仁义善良,遇事处处为别人着想,从来不依仗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身份而颐指气使、唯我独尊,对他人总是抱有最大的善意和爱护之心。
他有一次看见负责自己出行安全的警卫手里拿着粗大结实的荆条棍,便问是干什么用的。警卫说是太子出行时用来清道驱赶人群的。萧统听后,觉得使用那么粗大的荆条棍驱赶百姓不妥,真打到人的话大概会很疼,“太子恐复致痛,使捉手板代之”。为了避免给他人带来身体上的痛苦和伤害,萧统要求东宫安保人员不得使用荆条棍,转而用宽大的手板代替。板状的棍棒由于面积宽大,即使使劲儿打在人的身上也不会太疼,两全其美。
萧统在吃饭时多次发现饭菜里有苍蝇和虫子,这么恶心的事情他一次都没有发火,每次都是悄悄把虫子从饭菜里挑出来放到一边。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恐厨人获罪,不令人知”。他没有发飙,没有把碗砸掉,没有将桌子掀翻,是因为担心这件事情公开后,为他做饭的厨师会因此被朝廷处罚定罪。为了不让厨师去坐牢,萧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不过这种仁慈到近乎丧失原则的做法不值得提倡。厨师没有尽到自己基本的工作职责,应该将这件事情曝光,让缺乏职业道德的厨师接受应该有的惩罚才对,省得动不动就吃一顿苍蝇蛋白粥。但萧统就是这样一个博爱、仁义到骨子里的年轻人。
萧衍执政的普通年间,由于跟北魏频繁交战,建康米价飞涨,好多人吃饭都成了问题。萧统自己首先过紧日子,他下令供应机关减少给自己的配给,每天饮食减量,限制饭菜数量,避免浪费。
与此同时,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贫苦百姓身上,“每霖雨积雪,遣腹心左右,周行闾巷,视贫困家及有流离道路,以米密加振赐”。每次出现长时间的降雨和大雪天气,萧统都会派自己身边信得过的手下到大街小巷去巡视察看民情,看到贫困家庭和在路旁流浪的无家可归人员,便马上向他们赠送大米。而且送给他们大米的时候,全是私下悄悄地给,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也没有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告诉受惠者,这些米都是太子赏赐的。
这才是真正地做慈善,完全无条件地施与,大爱无声,不求扬名,不要任何形式的回报。那些给孤寡老人和贫困学生捐赠几百块钱还带着记者去公开报道的所谓慈善,只是一种伤人自尊的伪慈善而已。
萧统在帮济贫民时,一直都是以无名英雄的名义。他每年都会从宫廷内库领出一大批绢帛,赶在天冷之前制作出几千件衣裤,“冬月以施寒者,不令人知”。真是名副其实的“送温暖工程”,几千件衣服在天寒地冻的时候送给那些缺乏御寒衣物的穷苦百姓。如果办丧事的人家无钱收殓死者,萧统则出钱购买棺木施舍给他们,让死者尽快入土为安。
这么多善事虽然表明了太子萧统的仁厚和爱心,但也从另一个侧面暴露了皇帝萧衍的治国短板,治下人民穷苦者依然很多,国家基础依然薄弱,连局部的自然灾害都难以承受。
萧统不仅性子仁厚,而且孝心诚笃,他对父亲、母亲一样十分尊敬和孝顺。每次入朝拜见父亲时,“未五鼓便守城门开”,还没敲五更,也就是天还没亮,他就郑重其事地到达皇城城门边了。城门得到天亮才能打开,他也不向城门官吆喝,自己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守在边上排队等候开门。
如果是夜里接到父皇第二天要召见他的圣旨,那当天晚上肯定是不睡觉了,老早就把朝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在家里坐等到天明。天刚亮,他准保第一个到宫门口报到。
看萧统的传记,会让人觉得这个人简直完美无缺,一尘不染,生活中慎独磊落,道德上无懈可击,跟他父亲萧衍相比,很明显的不是同一类人,父子性格反差极大,这可能就是最终造成萧衍对他产生不满和戒心的深层原因之一。
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年)十一月,丁贵嫔生病,而且不是普通的感冒咳嗽那种小病。母亲病重,最急最难过的是萧统。他“朝夕侍疾,衣不解带”,从早到晚都待在母亲居住的永福宫服侍她,晚上从来没有过完整的睡眠时间,偶尔躺下来也是和衣而卧,以便一有情况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起床。
但可惜的是,才四十二岁的丁贵嫔病后不久就去世了。丁贵嫔的去世,几乎让萧统难过得万念俱灰,并由此引发了萧衍、萧统这对父子间唯一的,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摩擦与不快。
跟母亲感情很深的萧统,自母亲死后,便感觉世界崩塌了一般,悲伤难过到了一种什么程度呢?“水浆不入口,每哭则恸绝。”自打丁贵嫔入殓以后,好几天时间,萧统没吃过一顿饭,没喝过一口水。守孝期间每次痛哭的时候,都会因情绪过度激动而昏厥过去。
萧衍怕儿子这样难过又不吃饭,身体会出问题,便劝他注意身体,说如果你把身体弄坏了,到时候自己生病倒下而无力再操办丧事,那才是最大的不孝。而且萧衍心里似乎有点小不开心,觉得萧统有些忽视他这个父亲的存在。“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可即强进饮食。”萧衍的这句话,本意是心疼儿子,叫儿子赶快吃东西。但在字里行间满满的父爱里,也很明显地透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醋意”:你妈死了,你爸还在呢!你哪能这样不计后果地糟蹋毁伤自己的身体!看在你爸还好好的分儿上,赶快起来吃点东西吧!萧统见父亲这样说,才勉强吃了一点食物。
此后的一段日子,直到母亲正式下葬,萧统都是每天只吃一两碗稀粥充饥。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每天只吃这么一丁点儿食物,减肥效果凸显,“体素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这里面的“围”是古代最常见的形容腰围粗细的词,跟咱们今天说某人腰九十公分、一米一是一回事。
至于一围到底能换算成今天的多少厘米,如今没人能说得清楚了,但从文意推断,十围腰在古代算是粗得伟岸的那种,一般人是达不到这个腰围的,像赫连勃勃、吕布、庾信、伍子胥这些历史名人都是“腰带十围”。综合分析推断,十围腰至少相当于今天男人一米二以上的腰围,而且拥有这样的腰围者必须要是大高个儿,否则这人的身材就跟水桶、麻袋似的,没法看了。
萧统这小伙子本来大高个儿,粗腰身,现在可好,瘦一半,变A4腰了。他这是真的伤到内心了,不然不会如此神形枯槁。
萧衍这时候对太子萧统的一举一动都很关注、关心,见萧统变得如此萎靡不振,他很揪心地对萧统说,我最近身体不错,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你越来越消瘦却让我的胸口发闷堵得慌,请你务必尽快跟我们一样正常饮食,别让我老替你担心。
可以看出,这时候的萧衍,对太子是发自内心地关爱体贴,希望萧统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接受现实、节哀顺变。如果父子间一直这样感情真挚、亲密无间地发展下去,那后面很多的事情都没有机会发生。可是,历史在这里波折了一下,让这对书写历史的皇帝父子之间,因为他们共同深爱的一个女人的身后事,产生了戒备和隔阂。
丁贵嫔死后,萧统给母亲物色了一块好墓地。墓葬文化虽说是一种垃圾文化,但在中国盛行很久了,直到现在,很多人仍然迷信所谓的风水,认为先人的埋葬地点会影响自己和后人的幸福。虽然这种无稽之谈在现代科学常识面前荒谬得不值一驳,但南朝的时候还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深信风水情有可原。
萧统也给母亲找了个风水好的墓地,都开始清除杂草和平整土地了,只等着这些基础工作结束后就能进行陵墓建筑了。就是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想把自己家的一块地卖给朝廷,作为丁贵嫔的墓地。这个人姓甚名谁不知道,史籍上没有留下他的名字,只是说这人跟阉人俞三副很熟。
阉人就是俗称的太监。不过那时候他们还不叫太监,太监成为特指词语是明朝以后的事情。这类无法区分性别的人先后有很多种称呼,寺人、内官、内侍、宦官、中官……曾经代表电子科技高点的北京中关村在清朝的时候就叫“中官村”,是宫里太监的专用墓地,好多太监死后都埋在那里。新中国成立以后那里成了有关政府机构的办公地,因嫌“中官”名字不吉利不好听,便将“中官村”改成了今天全国人民都十分熟悉的“中关村”。
那个卖地人知道俞三副在皇帝身边混得不错,就跟俞三副说,如果你能把我这块地以三百万的价格卖给朝廷,我就付给你一百万作为酬谢,自己只拿两百万卖地款。俞三副一听有这么高的回扣,来劲儿了,真的跑到萧衍那里搞起了土地营销。为了能顺利拿到百万提成,他鼓动如簧巧舌,极力向萧衍推荐自己的利益地块,说那块地有乾坤之象,虎踞龙盘,旺阳旺寿,而太子选中的那块地,很不吉利,将会对皇帝和朝廷产生不利影响。
尽管萧衍已是七老八十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但他的权力瘾还大得很,霸着皇位不愿哪怕是提早一天传给风华正茂的太子。因担心太子利用墓地做文章,他接受了俞三副的推荐,爽快地用三百万买下了地。
父亲要这样做,萧统没有办法,只好把老妈安葬在指定购买的那块高价地上。丧事完毕之后,有个道士跟萧统说,丁贵嫔的墓地风水不好,如果不马上采取补救措施,将会对萧统的太子地位产生不利影响。萧统本来就对指定的这块墓地不满意,见道士这么说,便向道士打听怎么个补救法。
其实哪有什么补救办法,那时候萧统政治地位很稳固,道士无非也是想搞个政治投机,通过故弄玄虚博取未来天子的好感罢了。至于这类问题的所谓补救方法,其实就是三个字:埋埋埋。各个朝代都是一样的,大家可以脑补一下历史上发生的所有类似事件,是不是都是各种埋?埋木偶、埋陶俑、埋画像、埋生活用品……最后事发,好多人都把自己给埋进去了。
道士在萧统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番,说把蜡鹅等物品埋进墓地一侧,就可以化解不利于长子的风水。萧统如法照做,叫东宫亲信人员趁着月黑风高夜偷偷在墓地旁埋埋埋了一番。其实这种埋相当于埋炸弹,总会有爆炸的那一天。
厌胜是历朝历代当权者都极为忌讳、害怕、讨厌的行为,一旦被发现,都是血溅皇宫的惨烈结果。正因为后果如此严重,汉朝的江充才敢在太子头上动土,诬告汉武帝刘彻的太子刘据行巫蛊之术,最后使本来可以按部就班成为大汉天子的刘据,真的因此而死。
同样作为太子的萧统虽然没有因这次厌胜事件而产生生命危险,但由此事件引发出的南梁帝国的深层矛盾,无可避免地波及了国家走向,产生了比个人失去生命更为可怕的连锁负面影响。
导致厌胜事发是东宫的官员,准确地说是萧统自己身边的亲信,导火索是羡慕嫉妒恨。萧统原本特别信任鲍邈之和魏雅两位东宫官员,两人都是太子的心腹。鲍邈之、魏雅以前都跟太子萧统很亲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萧统渐渐疏远了鲍邈之,单把魏雅一个人当成心腹。
失宠后的鲍邈之心理不平衡,便生出了报复的想法。他秘密向梁武帝告发说:“雅为太子厌祷。”严格地讲,鲍邈之这不是告密,而是诬告。因为他向皇帝所说的根本不是事实,是添油加醋地瞎编,明明是不含恶意的厌胜1.0版本,被他添油加醋成篡权夺位的8.0高级版。萧统当初埋蜡鹅的初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祝福自己,而经过鲍邈之的嘴巴转换之后,就变成了魏雅和太子互相勾结,在丁贵嫔墓地里埋下厌胜之物,恶毒诅咒皇上,希望皇上早死,太子好登基继位。
萧衍接到鲍邈之的举报后,立即进行真伪验证。跟当初萧统偷偷派人到墓地埋蜡鹅一样,他也偷偷派人到墓地去挖蜡鹅,看鲍邈之说的是否属实。没想到一挖一个准,真的如鲍邈之所言,挖出了蜡鹅等一大堆东西。
萧衍彻底相信了这个举报,根本没想到其实真相并非如此,更没想到他所看到的唯一的罪证蜡鹅只是此案唯一真实的东西,其他的情节全是编剧鲍邈之的原创作品。
这事让他暴跳如雷,对太子的生气、失望、愤恨的情绪无以复加,他决定严厉追究此事,挖出东宫集团所有意图颠覆自己皇位的野心家。幸亏徐勉紧急出面劝住了他,说这并不是原则大事,如果大张旗鼓追究,会动摇太子的地位,引起国内局势的混乱。如果萧衍没有接受徐勉的劝阻,无数人将会在各怀心事以及屈打成招的情况下,“供述”出太子及其亲信谋反的证据,那样,刘据太子的冤案将会重演。
不过萧衍这次虽然在大儿子面前及时刹车了,只杀了那个风水道士一人,但他因为这事对萧统降低了信任,并出了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提防之心,父子间难以修补的裂痕出现了。
萧衍这个人到晚年时,真是要多糊涂有多糊涂。萧统,那么仁孝厚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诅咒自己父亲早死的忤逆之事?他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亲儿子具体是什么品德,他不知道?
就帝皇时代而言,太子人数至少比皇帝人数多一倍,而萧统在中国历史上的所有太子中,品德和学识都是名列前茅的,如果他当了皇帝,谥号绝对应该是“梁仁宗”,只有他能配得起这个“仁”字。
萧统成年的时代,南梁国上层贵族的生活奢靡成风,“朱门酒肉臭”的现象比比皆是,但萧统却始终保持清淡做人的作风,颇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与众不同,“服御朴素,身衣浣衣,膳不兼肉”。他穿着特别简单,身上的衣服洗了又洗,代步的座驾也非名车宝马,每顿饭只有一个荤菜。
最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十分有权势的年轻小伙,他醉心于山水美景,痴迷于文学创作,专注于济危帮困,对女色享乐却从不上心。
萧统唯一称得上奢侈的地方,大概就是自己的封地庄园了。他把庄园建成了有山有水、有亭有阁、鸟语花香的私家花园,把这里当成了和一帮意气相投的文友游览赏景的好去处,经常和他们泛舟水上,饱览湖光山色,彼此诗赋唱和,优哉游哉,其乐融融。
有一次泛舟湖上时,有个叫侯轨的文人看到园中美不胜收的景色,脱口而出:“此中宜奏女乐!”侯轨觉得这美景当中,如果再有一帮美女在岸上弹奏着美妙的音乐,那就是神仙享受了。
萧统是能实现侯轨所渴望的这种养眼悦耳的花式场景的,在他十来岁的时候,萧衍就赏赐给他太乐女妓一部,就是一个完整的美女乐队,站着吹的,坐着弹的,管乐弦乐全都有,但萧统不好声色,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些美女音乐家身上。
面对侯轨的建议,萧统没有生气,没有责备,也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以左思的“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诗句婉转作答,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避免了侯轨的尴尬。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萧统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好人。作为父亲,萧衍不该不假思索、一根筋地相信萧统是个卑劣不孝的恶子,这让老实巴交,且一向以孝为天的萧统背上了严重的包袱,心理阴影面积有点大,“由是太子终身惭愤,不能自明”。萧统这个人性格过于保守,对于蜡鹅事件,他始终没去向父亲解释辩白,也从来没想过就此事跟父皇沟通一下,消除误会,积极改变父皇对自己的看法。明知道自己背了黑锅,还不声不响地一直背着,导致终身悲愤,懊恼、自责、害怕、担心等多种不良情绪长久左右着他,心理方面产生了忧郁倾向。
蜡鹅事件后不到两年,三十一岁的萧统就郁郁而终。他的死应该是多种不利因素累加至一起爆发后的结果,长期积郁,担惊受怕,还有受伤生病等原因。
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三月的一天,萧统饶有兴致地乘船到宫内湖泊中赏荷散心,采摘莲蓬。那天天气很好,宫女们荡开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本来应该是迎面吹来凉爽的风,但事实却是灌了一肚子水。由于宫女划船不慎,把船弄翻了,萧统落入水中。
游泳在古代是下等人才会的技能,士大夫全是旱鸭子,掉进水里就是秤砣。萧统咕嘟咕嘟呛了许多水后,才被宫女们拼死救上岸,但在落水及营救过程中,他的大腿受伤。至于萧统在这次水上交通事故中到底是怎么受伤的,是皮肉撕裂还是腿骨骨折,不知道,史料上只字未提。但从史料的文字记述间推断,应该是伤得蛮重的,“因动股,恐贻帝忧,深诫不言,以寝疾闻”。
在大腿受伤以后,因担心父亲忧虑,萧统向身边人员下达了封口令,严厉要求他们不得把自己受伤的消息报告给皇帝,只向皇帝汇报说自己偶然生病在家休养。这段文字其实透露出了一个事实,就是萧统伤情很重,重到不能正常行走,只能歇息养伤。根据萧统的性格,如果能勉强行走的话,他是不会这样让自己放假的,更不会向父亲报告自己病了的消息,但这次不报告不行呀,毕竟自己确实不能上朝,不能行动自如地去见父亲,瞒不住。
这样一分析的话,萧统这次极有可能是大腿严重骨折,即便不是骨折,大腿上也必定有肌肉撕裂的大伤口。那时候没有抗生素类药物,这样的病情很容易引起细菌感染导致高烧死亡。
萧衍收到太子生病的书面奏报后,也没怎么当一回事,人吃五谷杂粮,感个冒啊,生个病呀,都是正常现象。他想着休息几天也就好了吧,虽然如此,作为父亲,他还是表示了重视与关心,派御医到东宫看病。
之后的一段时间,萧衍又多次派人前来慰问探视,了解病情。每次遇到宫里来人,萧统都强打精神,遇到父亲给自己问候平安或者要他对相关问题做出回答时,萧统都坚持自己亲笔书写,然后让宫使带给父亲,故意向父亲表明自己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能挥洒自如地写字思考。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写字、思考、汇报了,强撑着而已。
治疗了半个月之后,萧统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按照现代医学经验推测,这时候的病人萧统,应当是经常处在高烧头痛、代谢紊乱的状态了。太子身边的工作人员见事态严重,要向皇帝萧衍报告真实情况,萧统再次制止了他们。他制止的理由还是不想让父亲担心,“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既然已经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要让圣上知道我病得这么严重呢?说着说着,他自己竟呜咽着痛哭起来。大概是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满腹委屈无人知吧。
在病危的时候还全心全意替父亲考虑的这么一个忠孝两全的儿子面前,本应形象高大的父亲萧衍,似乎显得渺小了些。此后,萧统的病情继续恶化。没想到一次平常的乘船游玩,竟成了他人生的泰坦尼克号,生命因此而永远沉没。
游船落水后不到一个月,萧统病危,突然人事不省,他的手下再也不敢隐瞒实情,马上进宫如实向皇帝汇报。萧衍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到东宫,但父子俩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等萧衍到达时,萧统已经去世了。
看着从小带大的儿子的遗体,萧衍放声大哭。不少人说萧衍的哭声里蕴含着对太子的愧疚与后悔之情。其实这是想多了,萧衍这时候的痛哭,只是父亲失去儿子时正常的情感流露,皇帝即使儿子再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总是有的,更何况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三十年的亲密相处,如今天人永隔,过往的亲情细节涌上心头,情之所至,泪如泉涌,是正常反应。从他后来重新册立太子的事件看,他对萧统的死亡并没有愧悔之情,不然不会舍弃萧统的儿子而去另立别人。
由于萧统一直对外隐瞒病情,他的死讯公布后,引起了巨大反响,无论是朝廷大臣还是民间百姓,都感到惊愕与惋惜,“朝野惋愕,建康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都城建康的市民,无论男女全跑向皇宫门口,道路上一片悲伤哭泣之声。
这是最真实的民心民情反应,所谓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群众的悲伤和痛苦都是自发的,不是人为组织的假悲假哭。那时候政治人物的好坏,完全靠口口相传,所以,民众的反应是检验一名官员好坏的重要参考指标,这个无法作假。所以,萧统是一个好太子、一位好官员这一点是毫无争议的。
萧衍对萧统的品行才学也是持认可态度的,下诏特批萧统可以穿着帝王的礼服下葬。因为遇到了一个超级长寿的皇帝父亲,萧统当了三十年的太子,生前没能等着皇位,死后倒是穿上了只有皇帝才能穿戴的专属衣帽,可惜他已经不知道了。
根据萧统生前的综合表现,萧衍给他的谥号是“昭明”。“昭”和“明”在古代谥法中都是很高大上的褒义:圣闻周达曰昭、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所以萧统在历史上被称为“昭明太子”。因为没有做过皇帝,只能称呼为太子。就好比萧赜的那个同样早死的太子萧长懋,他的谥号是“文惠”,所以史称“文惠太子”。
同样是太子,文惠太子的知名度根本无法跟昭明太子相比,两人的名气简直一个是光芒耀眼的巨星,一个是寂寂无闻的素人。同样都是早早就离开世界没能当上皇帝的太子,为什么两者的差别那么大呢?原因在于生前成就的不同。昭明太子萧统的文化成就影响深远,他主编的《昭明文选》是中国文学的先驱作品,从遥远的南朝向千万年之后的华夏子孙,发出了经久不息、永不消逝的文化召唤。
萧统是一个标准的文人骚客,有着深厚的人文情怀和文化理想。他将当时的所有文学名家都聚集到了东宫,形成了一个文学社团,经常和他们谈古论今,研讨经典。
萧统特别喜爱看书,他藏书三万卷,是南梁拥有藏书最多的人。排在第二位的是沈约,沈约家里有两万卷藏书。果然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怪不得他们的文章写得那么好。
萧统团结了一大帮文人之后,便组织他们编辑各种图书集,这些书后来好多都失传了,《昭明文选》比较幸运,被保存了下来。从书名可以看出来,《昭明文选》不是原创作品,而是文学选集,跟现在的各种选粹、散文选粹形式差不多,即把写得精彩生动、才气俱佳的文学作品挑选出来,汇集到一本书中。因为这本书是昭明太子主编的,所以被后人叫作《昭明文选》。
单纯只对历史感兴趣的朋友,可能对《昭明文选》不太感兴趣,但《昭明文选》是应该,甚至必须了解,并应该点赞的古代经典著作。它的意义在于它的开创性,如果用现在的词语讲,就是创新意识很强,别人没有干、不会干、干不来的事情,昭明太子开天辟地地干成了,所以他和他的作品都万古流芳。
《昭明文选》是我国第一部文学总集,书中收录了先秦至南朝梁以前的一百三十多位作者的七百多篇诗文。这么说,大家可能觉得像考试题中的名词解释,那就单独抠出其中一个最核心的字眼说说:文学总集。
《昭明文选》开创性的特点在于它选录作品时所坚持的文学性,这种编纂理念在以前的中国文化界是从未有过的。之前的大型图书集都是类似于《吕氏春秋》那种,各种体裁样式大杂烩一锅炖,一部书里,内容包罗万象,哲思、文艺、论辩,甚至寓言,都有,百科全书式的。萧统却独辟蹊径,抛弃了以往的流行样式,在自己主编的书系里,强调以“文学性”为唯一选稿思路。也就是说,只看文章才情,不看作者是谁、主题是什么。只有辞藻精巧、才情洋溢、文思斐然的作品才有入选资格。
孔子的名气大吧?说的话有哲理吧?为什么不把他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选进《昭明文选》中?不行,因为这是语录体,虽然言辞练达,但并不具有文学性;庄子的《逍遥游》厉害吧?滔滔不绝,深邃万端,看完后都想直接飞天宇宙九万里了。但这是哲学家喜欢的作品,《昭明文选》同样不录。
它选录的都是怎样的作品呢?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样的;像左思“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这样的。还有像我们现在见到的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以及《古诗十九首》这类脍炙人口的作品,最早的出处都是《昭明文选》。换句话说,就是如果不是《昭明文选》将《长门赋》和《古诗十九首》选录进书中,这两种文化经典很可能就失传了。
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太多太多了,几千年的汉字书写史,得产生多少文学性的作品?但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只是极少一部分,大部分都散佚了,因为战乱,因为火灾,因为统治者的人为破坏,浩如瀚海的古籍都化作了烟尘一缕。从这个意义上说,《昭明文选》抢救性地留下了许多濒临失传的宝贵作品,这是它的伟大成就之一。
《昭明文选》的成就还有很多,它第一次在选集中系统地划分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改变了先古以来文史哲不分的现象,使文学与非文学作品各归各家,具有极为重要的继往开来的意义,对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起到了深远影响,深度滋养了中国文学,连李白、杜甫这样的文化巨匠,都是读着《昭明文选》长大的。
因为这本书在选材、篇章、文字、语言、才情等方面都精致上乘,所以成了后世的文学经典教科书,尤其是唐朝以后的文人,更是将《昭明文选》视为学习文学、培养才华的首选教材。杜甫就曾谆谆教导自己的小儿子杜宗武务必要“熟精文选理”,透彻地学习并掌握《昭明文选》里所有作品的精髓,写出优美诗篇,将杜家的诗歌事业发扬光大。
到宋朝时,《昭明文选》同样是众多学子必读的一本指定书,民间甚至出现了“文选烂,秀才半”的谚语,只要把《昭明文选》里面的文章诗赋读懂读透,就相当于半个秀才的水平了。大概很少有一本书能这样深刻影响中国的文化了。
宋朝理学领袖朱熹在点评《昭明文选》对唐诗的影响时曾这样说过:“李太白始终学《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朱熹认为,唐朝两个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的诗歌创作都是在效仿《昭明文选》里的诗作。这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唐朝著名诗人的诗歌创作几乎都受到过《昭明文选》的影响和熏陶。
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一名句,很明显是化用了《昭明文选》选录的西晋陆云的“浮海难为水,游林难咨观”,只不过元稹才过陆云,创作出的诗句远胜母本而已。还有边塞诗人岑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的诗句,和《昭明文选》收录鲍照的“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得张”诗句是不是相似度颇高?对了,岑参先生就是活学活用了鲍前辈的诗句。
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没法举,全写出来,可以单独出本专著了。总之,《昭明文选》对后世影响极大,以至于跟因研究《红楼梦》而形成的“红学”一样,也形成了一门“文选学”,唐朝学者李善就著有《文选注》,对《昭明文选》进行全面阐释。直到今天,依然有不少人在研究这本书。
南朝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朝代,从中国大历史的现实来看,纷乱不已的南朝只能算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时代,但就是这个小时代,却在很多地方实实在在影响了大中国的方方面面。
尤其是在文化方面,比如齐国的“永明体”诗歌,梁国的《昭明文选》,都是中华最灿烂文化的代表——唐诗的引路人,无数个中国人如雷贯耳的大诗人,都是站在萧子良、萧统们的肩膀上开启了自己无限华美的人生与诗章的。
南朝文化在齐国时代进入繁华,到梁国时期则达到高峰。萧氏皇族的三驾马车——萧衍和他的两个儿子萧统、萧纲擎起了彼时的文化大纛。
萧纲是萧统的弟弟,萧统死后,萧衍立他为太子,侯景之乱后,他成为梁国第二任皇帝。
萧纲也是个才子,文学创作才能在萧统之上,只不过他的诗词立意不高,多是以宫廷生活和妇女为歌咏对象,宫廷里的美女走路、吃饭、睡觉都是他乐此不疲的诗歌主题,他写的也都是《咏内人昼眠》一类的诗句:“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你瞧这诗写的,光看字面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小清新,什么梦呀,娇呀,花呀,玉呀,这些字眼一出现,甭问,琼瑶的风格,纳兰容若的意境。
我给翻译一下,各位看看萧纲当时是如何细致入微、聚精会神地观察美女睡觉的。她,优雅文静地卧睡在凉席上,娇嫩光滑的面颊上现出两个梦中笑开的可爱小酒窝,发髻下轻轻压着枝头飘落的花瓣,白皙如玉的手腕上,竹席纹理的印痕隐约可见,娇艳的香汗浸湿了红色的衣衫。其实就是“一个大夏天的中午,美女穿着长衣衫在睡觉,热得一身汗,也没个电风扇吹吹”这样的一个普通场景,被萧纲的花样美笔一写,我们看到的仿佛就是一个误入凡尘的神仙姐姐在凡间小憩的唯美画面。
靠着这种细腻温润的文字,萧纲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歌流派:宫体诗。这种诗主打宫廷艳词,很适合那些吃饱了没事儿干又文思泉涌的皇宫公子哥们,这帮人消夜聚会写一首,欣赏宫女歌舞写一首,怀念初恋女友写一首……以昏庸闻名于世的南陈后主陈叔宝的《玉树后庭花》就继承了萧纲的宫体诗风格,诗中一句“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的瑰丽景致把多少人都美哭了!到唐朝的时候,宫体诗都还在流行,萧纲一不小心写成了一派祖师爷。
南梁萧家这父子三人,引领了整个南朝文化的高潮,一如建安年间的三曹父子。虽然他们的成就无法跟旷绝百代的曹操、曹植、曹丕相比,但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门三杰了。如果单就文化影响力而言,萧统无疑是最大的,《昭明文选》的伟大成就,让他光昭日月,明耀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