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千兵万马避白袍

作品:《南朝大争霸(全五册)

    中国历史上下几千年,内涵极度丰厚,场面精彩纷呈,随便从哪一个角度审视,从哪一条主线梳理,都找得出伟大与荣光。可以说,中国历史是一部文明进化史;可以说,中国历史是一部文化发展史;可以说,中国历史是一部经济探索史;也可以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军事斗争史。

    商周以来,各朝各代就为了疆域地盘干戈四起,天子也好,皇帝也好,都是同样的路子,为了领土取舍、城池得失,一言不合就干起来。所以,三千年的河山,每一个世纪都是血红血红的。频繁的战争虽然是亿万黎民百姓的梦魇,但却在无意之中造就了数不清的战神级名将。

    自春秋以来,名将辈出,他们的名字多到无法罗列:白起、王翦、卫青、霍去病、郭子仪、岳飞……这些个战场大神的名字如雷贯耳,大家都很熟悉,但囿于各种原因,并不是所有的战神都能像以上人物那样,被公众广为熟知。其实在南梁,在梁武帝时代的中后期,也曾出现过一个战神级的名将——陈庆之。

    如果光看陈庆之的履历,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人跟百战百胜的旷世名将联系起来,因为他的人生在四十岁之前跟战场完全不沾边,甚至从来没踏足过战场,他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棋场上度过的——专门陪萧衍下围棋。

    陈庆之比萧衍小二十岁,他在幼儿时代就成了萧衍的随从,是听萧衍使唤的仆人。来,小陈,陪我杀两盘;去,小陈,给我倒杯水;哦,我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钥匙了,小陈你快回家去讨……基本就干的是这种日常琐事。那么小就出来服侍人,肯定是家里没钱没地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萧衍身边的,是别人送的还是萧衍自己花钱买的?不清楚。

    史书里对陈庆之的记载是从他来到萧衍身边开始,至于他以前的人生,我们无从得知。中国的历史,是帝王将相的历史。正史里记载的几乎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普通民众是很难留名青史的。不过陈庆之最终依靠自己的本领才华,创造了丰功伟绩,实现了阶层跃升,成功在史书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陈庆之最初的发迹走的是领导路线,由于长期陪领导下棋,得到了萧衍的信任和赏识。这充分说明,机会总是垂青于有特长的人。不过,当时在萧衍家里陪他下棋的随从有许多,却只有陈庆之得到了萧衍的青睐,这是为什么呢?原来陈庆之的特长在于不仅围棋下得好,而且特别能熬夜,这个熬夜特长改变了陈庆之的人生,让他在一帮随从中脱颖而出,“帝性好棋,每从夜至旦不辍,等辈皆寐,唯庆之不寝,闻呼即至,甚见亲赏”。

    萧衍是个棋迷,经常从头天晚上开始下棋,一直连续不停地下到第二天早晨还意犹未尽,跟陈庆之一起随侍的那些棋手都经不住夜深劳累,昏沉沉地睡下,只有陈庆之毫无倦意,始终睁大眼睛,时刻准备着召唤,萧衍无论是凌晨几点叫他,他都能随叫随到,和萧衍对弈,让萧衍全天候、全方位地过足棋瘾。久之,他就变成了萧衍最喜欢的随从。

    如果萧衍一直只是萧子良府上的文学座上客,那后来也没人知道千年之前的南朝曾经有一个叫陈庆之的人,他的长官萧衍都只会在史籍上惊鸿一瞥般一闪而过,哪还有人知道他一个仆人?但陈庆之运气好,跟对了人,后来萧衍创业成功,做了皇帝,作为最得宠的随从,陈庆之跟着萧衍从乡下来到了大城市建康。

    萧衍主宰国家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天天找陈庆之陪自己下棋。当然,萧衍也很关照陈庆之,把他的身份转为国家官员,命他负责宫廷内的一些文书保管与收发工资工作,虽然职位不高,但是正式编制,拿工资,吃财政饭,属于现在好多人羡慕的那种“活少、钱多、离家近”的轻松职业。

    后来,萧衍又给他授了个奉朝请的散官,这官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品官,但每年都有正式朝见皇帝的资格。穿戴好朝服,跟文武百官一起到金銮殿接受皇帝的召见,这份政治荣誉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作为一个陪下棋的随从,陈庆之的人生如此出人意料地低开高走,即便没有后来的巅峰成就,也算是相当成功的人生赢家了。

    事实上陈庆之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下半场会从棋场转到战场,他很小就待在萧衍身边,一直到四十多岁,都是在兢兢业业地陪萧衍下棋。谁承想,在四十一岁那年,他的人生迎来了一次跨界发展的转机。

    机会是一个外国人给的,就是那个主动投降南梁的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确定元法僧真心投降后,萧衍指派陈庆之带领部队前去彭城开展接收工作。在此之前,陈庆之从未接触过战场,萧衍派陈庆之去干这项工作,可能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因为当时徐州已经是一只煮熟的鸭子,不存在任何战争风险,派谁去接收都只会是同一种结果——圆满完成任务。应该是出于这个原因,萧衍才夹带私货,把自己的亲信派去摘桃子立功。接收徐州的任务跟萧衍所预料的一样,非常顺利,陈庆之轻而易举地从军界摘回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颗大桃子。

    大概连陈庆之自己都没有想到,徐州之行后,他就和军队结下了不解之缘。回朝后不久,萧衍加封他为宣猛将军,命他率兵两千,护送儿子萧综到彭城就任徐州刺史。从这次派出的护送者以及军队人数就可以看出,萧衍是不大重视这次准军事任务的。

    宣猛将军,别看这名字看上去挺猛,其实是一个很低档的将军名号,杂号将军而已。跟宣猛将军同一个档次的将军名号还有武毅将军、铁骑将军、楼船将军、树功将军。古代将军名号特别多,皇帝随便想个威猛的形容词都能冠个将军名号,什么电威、驰锐、追锋,什么开远、荡虏、讨狄,都是将军名号,光是南梁国就有两百多个这样的名号,官位待遇从一品排到九品,军衔最高的是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

    萧衍认为,这次护送行动跟上次接收行动一样,没有任何难度,宣猛将军带上两千人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要是他打心里觉得此行存在一丝危险系数,以他对萧综的宠爱,不可能只派两千军队。陈庆之也是这么想的,不就是带着两千人从建康到彭城来回“驴行”一趟吗,保准跟上次一样,快去快回。

    可这次两人都想错了,上次去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这次却在路上遭遇了敌人。

    北魏十分在意徐州的得失,元法僧刚宣布自立,北魏的讨伐大军就尘烟滚滚地向徐州奔来。为了争取作战时间,统率部队的安丰王元延明、临淮王元彧特意派出大将邱大千率领一支精锐军士作为前锋,先期快马奔驰赶往徐州。

    邱大千没有辜负两位北魏王爷的嘱托,带着军队快马加鞭来到彭城城外。他到达城下的时候,陈庆之还没到呢。邱大千一看时间挺早,元法僧也躲在城里没敢伸头,便想在城外搞个阅兵式,朝城里示个威,亮下肌肉,让城里守军害怕害怕,最好能吓得他们自动缴械投降。于是一大帮魏军在彭城不远的地方“哼哈嗨嗬”地操练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陈庆之带着部队来到了城下。彭城士兵没看见魏军威武雄壮的阅兵式,陈庆之跟他的士兵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办?瞧魏军那胳膊比咱大腿还粗的架势,是撤退逃跑呢,还是进城喊元法僧派人出来群殴对方呢?

    陈庆之看见魏军后没有多想,马上下令全力冲击敌人阵地,两千人亮起家伙,潮水一般地涌向魏军。邱大千一看,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哪来的这么猛的南人,一句话没说就冲过来砍人?哎,哎,我一字长蛇阵、捉鳖口袋阵还没排好呢。魏军觉得自己就挺野蛮的了,没想到这次陈庆之比他们更野蛮,刚照面没搭话就拎着家伙过来拼命,魏军被打得措手不及,阵脚大乱,惨败遁逃。

    彭城之战是陈庆之的处女战,他指挥的第一次战斗取得了异乎寻常的胜利,跟玩儿似的就把一支比自己人数还多的精锐魏军给灭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陈庆之太能还是魏军太菜,总之,强大的敌人军队在他面前灰飞烟灭是铁的事实。从此,陈庆之这位以前跟南梁军界完全不搭边的御用棋手,开始了自己轰轰烈烈的战场生涯。

    紧接着,在徐州主帅萧综突然投敌后,梁军各部队因措手不及地后撤而导致大量士兵伤亡,唯独陈庆之面对突发情况不慌不忙,从容指挥,表现出了远胜他人的卓越军事才能,将自己的麾下部队成建制地带回国内,成了这次徐州事变中仅存的亮点。

    陈庆之徐州之行的出色表现惊艳了整个南梁国,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以前从来没接触过战争的人,却在战场上如此游刃有余。萧衍更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让人惊喜的结果,谁知道这个平时在棋盘上很能杀的棋手,在战场竟也是一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凶悍之将呢?

    之后,发现新大陆的萧衍再也不让陈庆之专职陪自己下棋了,当时南梁建国已经二十多年,很多当年跟随萧衍一起起兵的能征善战的老将都去世了,国家正缺少会领兵打仗的人才,陈庆之这么能打,必须去带兵。顺理成章地,陈庆之就从围棋国手转行到军界当将军了,又打了几场胜仗之后,很快便升任东宫直阁,成为护卫太子萧统的重要人物。

    大通元年(公元527年),萧衍一方面忙着到同泰寺舍身,给寺庙拉赞助;另一方面命令军队北上,进攻魏国,希望趁着北魏国内混乱的局势浑水摸鱼,多占领一些北方的城池土地。

    改元没多久,萧衍就派曹仲宗和陈庆之率军攻打涡阳(今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同时调派寻阳太守韦放率领本部人马协同作战。北魏朝廷听说涡阳吃紧,马上派遣将军元昭指挥十五万(一说五万)大军向涡阳进发。其中先头部队很快抵达距离涡阳只有四十里的驼涧(今安徽省亳州市蒙城县西北),并在那里驻扎修整,打算养精蓄锐后和梁军展开作战。

    魏军的这支驻扎在驼涧的部队让梁军内部将领起了分歧,陈庆之跟韦放因为打不打这支北魏先锋军争执不下。

    韦放是名将韦睿的儿子,不过这时候韦睿已经去世好几年了。韦放继承了他父亲的基因,在战场上临危不惧,勇猛如虎。就在这次率兵来跟曹仲宗汇合的路上,他还遭遇了一场危险。当时他只带着两百多名士兵,正在筑营垒呢,不承想北魏散骑常侍费穆带着好几千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韦放这个时候没有选择逃跑,而是下令逆战。他为了稳定军心,特意跳下马背,摘掉盔甲,往胡床上一坐,然后稳稳当当地指挥士兵作战。他的部下见主帅如此淡定,没有一个人恐惧后退,个个奋勇争先,以一敌百地冲杀敌人,愣是以少胜多,把费穆这个助推了“河阴之变”的幕后黑手杀得稀里哗啦。

    但这次韦放却因为驼涧问题和陈庆之唱起了反调。陈庆之认为,对驼涧的敌人,应该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趁他们初来乍到,对他们发动突然袭击,肯定会取得大捷。而韦放却认为不宜军事冒险,他觉得北魏先锋部队一定是装备精良的劲旅,暂时最好不要招惹他们,因为如果主动攻击失利,会严重影响部队士气,不如以逸待劳,等他们来到涡阳城外再看情况决定作战方法。两位名将为这事拧上了。

    陈庆之的推测是,魏军急行军远道而来,必然疲惫不堪,而且两军距离遥远,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梁军会跑那么远去搞袭击,所以,如果抓住这个机会,趁他们的人马还没有到齐,突然掩杀过去,定能取得胜利,重挫魏军锐气。

    但说实在的,不单是韦放,其他将领也几乎都不赞同陈庆之这么做,只是碍于他乃皇帝身边红人,不好激烈表态而已。陈庆之也知道大家的心思,他没有强迫别人跟他一起冒险去驼涧劫杀魏军,而是决定自己单独行动,“诸君若疑,庆之请独取之”。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本将军不强迫你们参与行动,我愿意带着自己的兵马单独去驼涧进攻魏军。

    陈庆之来参战的时候,也带了属于自己的骑兵部队,他要以这支军事力量去突袭魏军。什么?你问他带的骑兵部队有多少人?两百人!不是开玩笑,真的就只有两百人。陈庆之就是这么生猛,两百人他就敢去闯魏军精锐的先锋军团。

    在陈庆之出发的时候,韦放等人都觉得要跟他永别了,袍泽一场,大概就这么去了,劝也劝不住,唉!两百人去劫人家大营,跟自杀式袭击有什么区别?除了全军覆没,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可实际结果却正好相反,差点全军覆没的是魏军先锋兵团。

    陈庆之带着两百名骑兵突然出现在驼涧兵营时,魏军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正如陈庆之所预料的那样,他们经过长途跋涉,疲惫不已,个个都在歇息,压根儿想不到四十里外的梁军会胆大到来袭击军营,根本没有任何警戒和防备。面对梁军如狼似虎的骑兵的攻杀,魏军无法也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况且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梁军。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想着怎么抵抗,只想着怎么样才能安全逃命,所以,陈庆之的两百人把魏军的先锋部队杀得血流成河,魏军增援涡阳的后续部队惊骇不已,作战士气和信心一落千丈。

    梁军见陈庆之获胜,马上召集部队向前推进,在涡阳城下与北魏增援军队形成对峙局面。此后的一年时间,双方军队在涡阳城外来回厮杀,从春天打到冬天,前后进行了一百多次战斗,谁也胜不了谁,胶着在一起,双方将士都疲弱不堪,叫苦连连。

    论谋略,梁军稍胜一筹,但论人数,魏军则多了不少。因此,两国军队在这里中和般停住了,以至于一年这么长的时间都分不出个胜负来。

    就在冬季快要结束时,梁军发现了魏军的新动向,他们在自己的阵地后面筑造营垒,意图跟涡阳城守军一起,对梁军进行两面夹击。曹仲宗看魏军天天在挖土方、垒城墙,担心会腹背受敌,便召集众将商议,打算退兵回国。

    大家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谁愿意常年背井离乡在外打仗?要回家,趁早定,我们大伙都同意,谁那么傻会不同意?嗨,还真是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傻子,当然,这个傻子,肯定是陈庆之。

    当各位将领正在兴致勃勃讨论如何安全高效地撤退回国时,总是跟别人想法不一样的陈庆之又令人讨厌地出现了。趁着所有将领都在,陈庆之给大家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他说,各路部队在涡阳已经奋战了一年,朝廷为此付出了大量人力物力,现在没有取得丝毫战果,而各位将军却斗志全无,只想着后退,这岂是立功报国的态度?不过是以攻城为借口来这里烧杀抢劫的暴徒而已。

    陈庆之滔滔不绝,口气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暗带威胁。他要求再跟北魏军进行一次决定最终胜负的殊死决战,因担心其他将领不配合,陈庆之语带威胁地说:“审欲班师,庆之别有密敕,今日犯者,当依敕行之!”陈庆之说临行之前,皇帝给他下了一道密敕,假如仍有人想违抗命令不战而退,他就不得不行使皇帝密敕了。很明显,陈庆之所说的这道密敕是诛杀权,谁要是违抗我的命令,我就凭皇帝密敕以抗拒军令杀了他!

    这招够狠,有皇帝在背后撑腰,他斩杀违反军令者完全没有问题,让他杀了真的是白死,不但一分抚恤金赔偿款都拿不到,还会被贴上贪生怕死的黑标签,这种“白+黑”的结果是谁都不想要的。

    曹仲宗等人被陈庆之的气势镇住了,不敢再讨论退兵的问题,转而商议起跟魏军决战的方法。其实所谓的皇帝密敕,说不定只是他自己杜撰的,但陈庆之久浸官场江湖,拿捏准了别人不敢和他这个皇帝的身边红人较真密敕的真假问题,他知道别人会在心里掂量,万一真有呢?

    这场战场之外的战斗,陈庆之赢了。梁军在密敕的威慑下,重新结成了坚定的统一联盟,相继对魏军展开攻击。陈庆之作为主战派,当然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魏军为了困死梁军,凭借人多势众和主场作战的优势,在涡阳城外及梁军阵地附近建起了十三座高大的城垒,用以监视梁军行动和阻遏梁军进攻。陈庆之觉得这些城垒太威胁梁军安全,决定再用偷袭的方法拔掉这些插在身边的钉子。

    老规矩,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陈庆之率领骑兵,将每一匹战马的嘴巴都扎上,人马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摸到魏军城垒之下,突然发起暴风雨般的攻击。魏军睡梦之中来不及抵抗,被杀得纷纷弃城逃跑。一夜之间,陈庆之用这种方法攻克了魏军四座城垒。守卫涡阳的王纬被陈庆之的这种气势吓傻了,干脆投降了事,主动把涡阳城献给梁军。得,你别大晚上的再来砍我,我从了你,行吧。

    陈庆之没想到夜袭敌人城垒还有这么大的意外惊喜,得到的副产品比主产品还值钱。为了使胜利果实效益最大化,陈庆之充分利用了魏军俘虏的剩余价值。

    他把所有的魏军俘虏集中起来,挑选出三十多人,把他们当场释放,让他们回去向其他九座城垒通报情况,告诉他们,城垒已经被灭掉四个,涡阳城也已经投降了。这其实是陈庆之的攻心战,那些死里逃生的俘虏的恐惧情绪会传染给其他北魏士兵,让魏军对对面的梁军产生厌战和害怕心理。这种事情传播的速度比病毒还快,只要一个人跑回去,不一会儿,俘虏大难不死的头条新闻就会传遍大营。不过,这个攻心战还只是陈庆之使的连环计中的第一环,第二环更精彩。

    在释放了第一拨那三十多个报信俘虏后,陈庆之把剩下的更多的俘虏集中在一起,然后对他们说,你们都回营去吧!那些俘虏一听这话全部傻掉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可能啊,不杀我们,不让我们去挖矿烧窑,就让我们这么完好无损地回去?这不符合梁国处置俘虏的一贯做法呀!在陈庆之好说歹说下,那些魏军才半信半疑地警惕地挪动步子,提心吊胆地一步三回头,生怕梁军在后面放箭。但他们走出一段距离,确认梁军真的是无条件释放他们回营的时候,求生的本能瞬间爆炸开来,每个人都甩开大步,拼命往大营跑去,生怕梁军后悔,又把他们抓回去。

    陈庆之要的就是魏军这种慌乱跑动的效果。他早已设计好了套路,见魏军俘虏跑动起来后,陈庆之命令一旁严阵以待多时的梁军大部队全部嗨起来,擂动轰天战鼓,发出巨大的呐喊声,潮水般向魏军剩下的九座城垒冲去。

    那些正在狂奔的俘虏见梁军排山倒海般追赶自己,个个吓得脚不沾地涌向城垒,在他们看来,只要加把劲儿跑进城垒就真正安全了。这时候如果来个航拍,画面一定是相当壮观。虽然战争是残酷的,但战场的景象总是犹如大片。广阔的原野上,一大波人在前面狂逃,一大波人在后面狂追,战马嘶鸣,旗帜猎猎,狼烟四起,红尘滚滚,喊杀声惊天动地……

    北魏城垒里那些由于常年征战而疲惫不堪,被早先跑回去的俘虏夸张描述的惊险脱逃经历唬得有点心跳加速的魏军,看到风卷残云般向自己卷来的梁军,心理防线刹那间轰然坍塌,他们突然都像约好了似的,一看到如狼似虎的梁军赶着俘虏向城垒杀来,吓得全部弃城逃跑。当跑在半路上的那些魏军俘虏把城垒里的同胞当成自己的救星时,城垒里的魏军却已经吓破了胆,他们打开城门,争先恐后从城内奔出,往魏国所在的北方逃命。

    到这时,陈庆之故意释放、追赶俘虏的连环计目的全部达到,在形势恶劣的战场上已苦撑一年的魏军,被突然士气大振的梁军将士逼得内心瘫软,绝望而逃。梁军乘胜追击,跟在魏军屁股后面猛烈砍杀。魏军大败,伤亡惨重,剩下九座城垒的士兵几乎被全歼,以至于涡阳城边川流不息的涡河,因为河面上漂满尸体而堵塞了河道。

    想象一下那个河面场景,太让人毛骨悚然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尸体,不仅景象可怕,而且会严重污染河水,导致生态灾难。但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敌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快乐,敌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节日。

    涡阳之战,可以说是陈庆之的独功,如果不是他在双方都筋疲力尽之时最后坚持,如果不是他把最后一根稻草压到骆驼身上,魏军不可能败得那么惨,战场结局甚至有可能会出现三百六十度大反转,因为如果梁军提前后撤回国,魏军在后面追击,是很难避免重大人员伤亡的。因为跑的总是干不过追的,你军队人数再多,但你一心想着跑跑跑,也就无心抵挡后面的追杀者,只想自己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一旦每个撤退者都产生了这种心理,那就没有一个人想着殿后,阻挡敌方追杀者了,队伍的末日也就到来了。

    因为陈庆之的指挥有方,梁军从被动撤退方变成了主动追击方,并且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场大捷。萧衍收到战报后,特别高兴,给陈庆之写了一封亲笔嘉奖令:“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

    从梁武帝萧衍的嘉奖令中透出的那种溢于言表的惊喜,可以看出陈庆之的涡阳大捷有多么让他开心了。萧衍肯定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从小到大一直陪自己下棋的专业棋手,怎么打起仗来这么神勇无敌、所向披靡?这个时候,萧衍还并不知道,作为一个将军,陈庆之最辉煌、最耀眼、最彪炳千古,可以一举确立他在历史上战神地位的重大战绩还没有发生和到来。

    陈庆之人生最精彩、最高潮的压轴戏发生在涡阳大捷的两年后。

    中大通元年(公元529年),陈庆之率领七千名梁军从建康北上,护送被萧衍封为魏王的魏国北海王元颢北上洛阳。正是这次北上行动,成就了陈庆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场神话。

    在讲陈庆之的这段传奇般的北上军事行动前,有必要先捋一捋和南梁同一时期存在的北魏的具体情况。作为梁国皇帝,萧衍怎么会和北魏皇室郡王元颢坐到一起?怎么还封一个外国皇族成员为魏王?又为什么叫陈庆之护送这个外国人千里迢迢到洛阳去?要想搞清楚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必须要先说说魏国这个北方大国的情况。

    北魏建国是很早的,魏国老祖宗拓跋珪宣布成立国家的时候,南北方都还是乱糟糟的。北方大帝苻坚发动的淝水之战刚刚失败,庞大的帝国随之崩裂;南方还处在昏暗腐败的东晋时代,最终取代东晋创建南朝第一个政权的宋国老祖宗刘裕这时候才二十来岁,正整天在家赌博、抓鱼、卖草鞋,并因拖欠赌债被人追着要钱,到处东躲西藏呢。所以,北魏的发迹是很早的。

    不过到陈庆之北伐洛阳这个时候,曾经傲视北中国全境的大魏国,已经真正到了日落西山的末世,五年后,这个当初庞大得无人能敌的大象国就哗裂成东魏、西魏两个国家了。

    梳理北魏的发展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北魏国运从盛世到衰落,跟两个女人息息相关,这两个女人就是北魏不同时期的两个皇太后,一个是早期的冯太后,一个是末期的胡太后。

    冯太后是北魏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拓跋濬英年早逝后,二十四岁的冯太后力挽狂澜,在波诡云谲的宫廷权斗中临危不惧,成功诛杀了祸乱朝政、密谋篡夺帝位的丞相乙浑,随后两度临朝称制,并一手培养带大了中国皇帝界伟大的政治改革家之一——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在掌控北魏朝政的十多年里,冯太后指导主持了著名的“太和改制”,推行官员俸禄制,颁布均田令,实行邻长、里长、党长“三长制”,一系列全方位改革将这个落后愚昧的鲜卑政权带上了文明发展的轨道。她死后,连谥号都是“文明”,所以,称呼她文明太后、文明皇后都行。

    而胡太后就不太文明了,她跟冯太后几乎就是一对反义词,同样身为太后,两人的所作所为相差太远,正是胡太后的胡作非为,才使得北魏快速灭亡。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胡太后这个女人,北魏是不可能这么快就突然亡国的。

    胡氏之所以能成为胡太后,是因为北魏宣武帝元恪看上了她。元恪之所以看上她,是因为她的姑妈。胡充华的姑妈是个尼姑,经常到宫廷里为皇帝和宫妃、宫女讲佛说经。每次进宫,她都给自己的漂亮侄女打广告,说自己的侄女胡氏如何美艳动人,如何倾国倾城。皇帝元恪听多这个广告后就有些意动,叫她把侄女带进宫来看看。胡姑妈见皇帝要面试侄女,乐了,好几年苦心做广告,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终于如愿找着消费终端的大老板了,她赶紧把胡氏带进宫。元恪见胡氏果然是貌美如花,便将她纳入后宫。

    其实对众多美女来说,北魏皇帝的后宫就是一个危险的大坟墓,分分钟就能把一个大活人给埋葬掉,走进北魏后宫,成为皇帝的女人,就等于是时刻缠绕在死神的阴影里了。因为当年拓跋珪效仿他的偶像汉武帝,给北魏国立了一条祖传的“立子杀母”的铁规,即立哪一个嫔妃的儿子为太子后,必须立即处死这个嫔妃。

    汉武帝当年立刘弗陵为太子时,就把自己十几岁的少女宠妃——钩弋夫人残忍地杀害了,理由是怕将来自己死了,小宠妃会凭借皇太后的身份把持朝政,祸乱国家,所以提前进行特殊预防,来个死了干净。其实汉朝在汉武帝晚年时已经够乱的了,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他自己也知道,要不怎么在死前还发了一道罪己诏呢。汉武帝在世的时候,汉朝民众因为生活困苦,各地的造反活动就已经风起云涌了,要是他跟萧衍一样活到八十多岁,并且一直按照他的那个思路治国,大汉朝说不定就崩了,他也极有可能跟萧衍落得一样的下场。某种程度上说,汉武帝的驾崩给了汉朝一个转弯的机会。

    北魏把这个祖训当成了国家常设制度,搞得这个国家所有的后宫女人常年战战兢兢、日夜提心吊胆。后宫每一个女人都希望得到皇帝的宠幸,但又害怕皇帝看上自己;每一个嫔妃都希望自己怀孕,但又害怕怀孕,因为那怀上的骨肉也许就是个炸弹。

    所以,跟中国古代任何一个皇帝后宫迥然不同的是,别的皇帝后宫的女人做梦都希望自己生的孩子能成为太子,甚至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钩心斗角,互相算计;而北魏后宫的女人则是另一番奇特景象,皇帝的女人们“相与祈祝,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几个大肚子女人在御花园里相遇了,都互相祝福对方,最好能生个女儿,生男孩也行,做郡王就好,这样母能凭子女贵,一辈子荣华平安没问题。谁要是祝福说,保佑你生个太子,那一定会招来凶猛的咒骂,你才生太子呢,你全家都生太子!

    没有谁愿意接受自己辛辛苦苦生出一个未来皇帝后马上被杀死的现实。虽然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前程远大,但在死亡与生命面前,没有人钟情望子成龙——除了胡氏。

    胡氏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她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和皇帝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公开表明自己希望生太子。后来她如愿怀孕,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宫廷闺密怕她避免不了死亡的结局,便偷偷劝她想办法堕胎,以便稳稳保住性命。胡氏视死如归地拒绝了:“若幸而生男,次第当长,男生身死,所不憾也。”元恪当时还没有儿子,如果胡氏生下来的是男孩,就是皇帝的长子,从当时的情况看,这个男孩百分百会被立为太子。所以,胡氏祈祷自己生个男孩,只要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她觉得死而无憾。

    在这件事情上,真是苍天不负她,她真的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男孩,而且这个男孩也如她所愿被立为太子,就是后来的北魏孝明帝元诩。当元诩被立为太子后,很多人都在等着看胡氏被皇帝赐死的大戏了。按照老规矩,立太子当天,太子的生母必须死,死法是一样的,缢死。

    可元恪一来十分喜欢胡氏,二来笃信佛教慈悲为怀,再加上崔光等几位朝廷大臣从中相助,这条已执行了一百多年的祖传制度便被下令废除了。元恪的怜悯与温情,让胡氏得以不死,这才有机会成为后来祸害北魏的胡太后。

    搞笑的是,就因为胡太后搞乱了北魏,所以后世很多人都认为这种立子杀母,防止外戚干政的方法是有道理的。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如果元恪按照祖宗规矩把胡氏杀了,也就没有北魏之后的快速毁灭了。

    这种观点非常片面。中国历史上那么多母凭子贵的皇太后,也没见几个太后把国家弄灭亡了。那么多前后取代的朝来朝往,没有皇帝他母亲什么事,不也是该灭亡的灭亡,该垮台的垮台?就算杀了皇帝的母亲,外戚力量受到了打击,但搞乱朝廷使江山变色的可还有皇帝的叔伯、弟兄、近侍,甚至保卫皇帝的将军。所以杀人多少,跟国家是否长治久安完全没有因果关系,甚至会产生反作用的关系。

    元恪算不上是一个彪炳史册的明君,但他不墨守成规,主动废除立子杀母这种残忍祖制的行为,可以说是他一生最大的亮点。元恪的这一点跟明英宗朱祁镇勇敢废除嫔妃殉葬制度可以相提并论,算得上历史上皇帝体恤后宫嫔妃的两项大福利。

    别看朱元璋挺关爱老百姓的,但对为自己牺牲了一生青春的嫔妃却很无情,死前还硬拉上后宫里没生育孩子的四十多个嫔妃宫女陪自己一起死,下令她们活活殉葬。此后,历代明朝皇帝驾崩后都强制嫔妃为自己殉葬,就连诸侯王去世都要用活人殉葬。到朱祁镇的时候,这条明朝版祖传的非人制度被禁止了。

    没想到这个曾经很奇葩地在战场上被敌人俘虏的皇帝,脑子倒是开明的很,充满了人文关怀,“用人殉葬,吾不忍也,此事宜自我而止,后世勿复为”。朱祁镇和元恪一样,也并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但他们两人毅然决然地终结惨无人道的后宫铁律行为,是特别值得赞赏的。

    元恪死后,胡氏冒死生下来的儿子元诩登基,胡氏成为皇太后。元诩即位时太小,只有五岁,能知道什么,所以由皇太后临朝称制,帮助儿子处理国家大事。自此,死里逃生的胡太后一跃成为北魏帝国的实际主宰者。

    自从胡太后临朝后,北魏这个国家就变得鸡飞狗跳了,这个女人把北魏推上了不归路。她掌权之后,每天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发展男宠、建造寺庙,外加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虽被人称为太后,但胡太后其实年轻得很,具体年龄不知道,但儿子毕竟才几岁,而且是头胎,当太后的时候顶多二十来岁,又拥有无上权力,在生活作风上就开始为所欲为了。

    胡太后喜欢美男,只要是她看上的美男子,一个都跑不掉。

    清河王元怿是元恪的弟弟,长得一表人才,英俊潇洒,高大魁梧,风度翩翩。胡太后迷上了这个小叔子,要元怿做她的情人,元怿不愿意,胡太后就把他关在宫里不让他出去,最后元怿无奈,只能答应,否则连命都保不住啊。“时太后得志,逼幸清河王怿,淫乱肆情,为天下所恶。”

    胡太后就是这么霸道,她只管享受帅哥美色,至于伦理道德或是口碑名声,她一点都不在乎。

    还有她父亲的部下郑俨,也被胡太后纳入情人团。郑俨跟胡太后养的宠物似的,被长期限制在宫里,天天跟胡太后待在一起,胡太后给他封了一个官,叫他日夜都住在宫里,不准回家。郑俨有家有室,总得要回家看看呀,可以,但回家时必须带着宫里的宦官,“每休沐,太后常遣宦者随之,俨见其妻,唯得言家事而已”。休沐就是休息日,逢着不上班的休息日,郑俨想回家看看正妻,但他的身后永远有一个忠于胡太后的宦官跟着监视,郑俨见到老婆,啥体己话都不敢说,只能私事公办,当着宦官的面简单交代一下家里头的事情,要是敢说一句“老婆,我好想你”那就麻烦大了。

    没见过霸占了别人老公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小三,胡太后的占有欲就是这么强。

    除了喜欢帅哥,胡太后还喜欢佛教。当时北方的崇佛之风比南朝更甚,北魏都城洛阳成了当时的佛教中心城市之一,比南梁的建康崇佛氛围还浓厚。整个北魏,有寺庙三万多所,僧尼人数达到令人难以相信的两百多万人。大量的僧尼和寺庙造就了穷国家、富寺庙的奇怪现象,因为寺庙拥有的田地和人口不用向国家缴纳哪怕一文钱的赋税,这就导致了税源大量减少,弄得朝廷财政赤字的大窟窿怎么也堵不上,到最后不得不向全国民众提前预征六年的租税。

    这都不能用寅吃卯粮来形容了,一家伙吃到六年后,这种只争朝夕的吃相,太难看,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看过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这部电影,大家一定会记得县衙师爷那句“晚了,前几任县长把鹅城的税收到90年以后了”的经典笑料。预支税收即使在今天都还是个荒唐的笑料,但北魏却在十几个世纪前就脸不红心不跳地驾轻就熟地做出来了,可见当时北魏朝廷缺钱缺德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即便国家财政已是捉襟见肘穷途末路,但胡太后不管这些,她只管大凿石窟,大造佛寺。这个北国女人在主政期间,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创造了一项佛教界的吉尼斯纪录,建造了一座高达近一百四十米的佛塔——永宁寺塔。

    胡太后掌握权力的第一年,就下令在皇宫旁边建造永宁寺,永宁寺的豪华程度前所未有,壮丽雄伟得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震惊到瞠目结舌。寺庙内光和尚的房间就有一千多间,不但有玉雕刻的佛像,还有十几座真人一般大小的纯金佛像,最大的一尊佛像高达一丈八尺,这种规模的佛像所消耗的黄金都是用吨来计算的。所以史书大大方方地承认说:“自佛法入中国,塔庙之盛,未之有也。”

    其时佛教传入中国已历经汉、魏、三国、两晋等多个朝代,没有哪个朝代的寺庙规模如此盛大,可以说在疯狂建造寺庙这个事上,地球人已经无法阻挡胡太后了。

    虽然有很多大臣上书批评她大建寺庙的行为,但她一概不理。造完永宁寺后,她还觉得不过瘾,又在寺中间造了一座佛塔。这座佛塔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永宁寺塔。

    永宁寺塔为全木构造,整体九层,高耸入云。对于这座佛塔的高度,史籍上有多种不同记载。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自露盘下至地四十九丈”,四十九丈高约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六十三米,跟今天的五十四层楼一般高。《魏书》中也有“永宁寺浮图九层,高四十余丈”的文字,跟郦道元的说法差不多。但《资治通鉴》记载的却是“浮图高九十丈,上刹复高十丈”,司马迁说永宁寺塔主塔高九十丈,加上塔顶上面十丈高的装饰顶柱,一共是一百丈。

    这有点吓人,那时候就能造出三百多米高的建筑?要想使三百米高的建筑平衡稳定而不倒塌,需要非常精密的建筑知识与技术,南北朝的时候应该还不具备建造这种超高建筑的技术,所以本书选择取信永宁寺塔四十多丈高的说法。

    对于母亲疯狂建造寺庙,并且放任自己的情夫与一帮奸佞把持朝政,沆瀣一气、陷害忠良、卖官鬻爵等行为,胡太后的儿子皇帝元诩不乐意了,他想跟母亲要个说法,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朝廷任何大事总是不让自己这个皇帝做主?

    元诩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这么大的男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不愿意再做傀儡,想自己亲政了,但胡太后对权力的享受已经上瘾,不愿意交出权柄,而且还利用权力打压元诩,利用各种借口把元诩身边的心腹臣下连续问罪处死。

    这惹恼了元诩,他跟母亲因为最高权力的归属问题闹翻了,可元诩势单力薄,在朝廷根本斗不过根基深厚的胡太后,于是他向地方军阀求助,给在并州(今陕西省太原市)一带担任大都督的尔朱荣送去了一道密诏,命令他的军队南下,开往皇城。

    元诩的这一行为完全就是东汉末期董卓带兵进京事件的翻版。

    汉灵帝的皇后的哥哥,大将军何进因为和宦官争权,密调北部边境大军阀董卓带兵进京帮自己诛杀宦官。董卓当年所在的地区也在并州一带,他欣喜若狂地带着野战军跑到都城长安时,却发现调他来京的何大将军已经死于宦官之手,最后的结果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董卓这匹来自北方的狼干脆杀进皇宫,劫持皇帝,把虽然气息奄奄但本来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的东汉彻底弄垮台了,最终便宜了他的接盘下家曹操。

    尔朱荣的经历简直就是个董卓第二,当这匹狼也欣喜若狂地领着军队跑到都城洛阳时,却发现调他来京的皇帝元诩已经死了。

    元诩的死因说出来都难以让人置信,竟然是被他的亲生母亲胡太后伙同情夫郑俨毒死的。不知道到底是权力的诱惑太大还是她脑袋被门夹过,竟然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毒死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之所以能控制整个国家,随便作威作福,根本原因就是有个皇帝儿子,一旦儿子不是皇帝,她也就什么都不是了,而且她的这种行为正好给了早就对朝廷虎视眈眈的尔朱荣以借口。

    尔朱荣借题发挥,说要给皇帝报仇,要捉拿弑君凶手,率兵冲进皇宫,自己另立彭城王元勰的儿子元子攸为皇帝,把胡太后和她毒死儿子后立的一个小皇帝抓起来关进铁笼,然后把铁笼丢进黄河,将两人活活淹死。胡太后倒是死有余辜,那个陪她一起淹死的小皇帝是一个才三岁的小男孩,死得太冤了。他那么小,根本不知道皇帝的好处,在他眼里,皇帝宝座还比不上一块糖有吸引力。

    尔朱荣把持朝廷之后,还有一大批死得更冤的人。作为一个来自远方边陲的土包子,尔朱荣在大城市洛阳有严重的自卑感,因担心朝中那些见过大世面又有文化的大臣看不起自己这个突然到来的外来户,对自己产生轻侮之心,不服从自己的管制,他接受了属下费穆的建议,决定以杀树威,对朝中大臣大开杀戒。

    梁大通二年(公元528年)四月十三日,尔朱荣以祭天为名,要求百官公卿到河阴(今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县)集合,共同参加祭祀天地的隆重仪式。

    这时候尔朱荣拥立的木偶皇帝元子攸刚刚登基,祭祀上天是例行事务,每个皇帝都是如此,所以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想到这是一趟死亡之旅,大家都穿戴得很正式地赶赴到约定地点,静静地等待祭祀主角皇帝的出现,但皇帝早就被尔朱荣支开到别的地方了。

    大臣们没等到皇帝,等来了一大群武装整齐的北魏骑兵,他们把到场的两千多个朝廷大臣水泄不通地围在中间,然后在尔朱荣的命令下,骑兵部队万马奔腾冲入密集人群,肆意箭射、刀砍手无寸铁且毫无心理准备的大臣们,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场的两千多人无一幸免,全都死于非命。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河阴之变”。

    “河阴之变”是中国历史上针对朝廷精英人士最野蛮、最残酷的一次大屠杀,北魏朝廷因为这次屠杀而变成了一个空架子,没有当官的了,中高级官员被一次杀光,造成了严重的官员断层,以至于后来朝廷到处拉人当官。

    “河阴之变”是对北魏的一次釜底抽薪,五年后,元子攸因无法忍受被监控的生活,偷偷逃出皇宫,渡过黄河,跑到长安投奔了关中大军阀宇文泰。从此,北魏国正式分裂,有了两个皇帝:西边长安宇文泰控制一个,东边洛阳取代尔朱荣的高欢控制一个。两个政府互不服气,互不承认,都指责鄙视对方为伪政权。历史学上按照地理方位将这两个国家分别标示为东魏和西魏。

    河阴屠杀中,元氏皇族受到致命打击,高阳王元雍、义阳王元略等元氏皇族郡王都被当场惨杀。在这种恐怖氛围下,其他元氏皇族成员吓得四处逃散,像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等多位北魏郡王,为了保命,都逃到先前敌对的南梁国萧衍那里请求庇护,萧衍则敞开大门欢迎所有投降的北魏人。

    萧衍在这方面做得真是不错,那些个逃难来北魏王爷,都被安排在建康城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后来北魏局势稳定后,那些王爷说想回国,萧衍也不为难他们,客客气气地又把他们送回故国,全程五星级服务,让那些以往的老对手们想给个差评都没机会。北海王元颢也是在屠杀发生后,只带着几个亲信护卫可怜巴巴地请求萧衍收留的。正是这个元颢的投降,引出了陈庆之后来在战场上滔滔不绝的如潮胜利。

    元颢比其他元氏郡王脑子活络些,他投降南梁后,请求萧衍封他为魏王,然后派兵护送他回到北魏,用武力把他推上王位,如果成功,他愿意臣服梁国,他所领导的魏国将永远做梁国的藩属国。萧衍一听,这是好事呀,要是成了,以前老是跟自己打得不可开交的北方大国,以后就变成自己的跟班小喽啰了,那感觉,哎呀,真是太酸爽了。于是萧衍决定让陈庆之带兵护送元颢北上,将元颢送进洛阳城,把他扶上皇位,让魏国成为南梁的卫星国。

    当时北魏还是统一状态,没有分裂成东西两魏,洛阳是北魏的都城,要想让元颢坐上洛阳皇宫里的皇帝御座,就必须攻占洛阳。而攻占别国首都这事太难了,简直难以想象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这种高级别的军事行动,萧衍既然派陈庆之去,怎么着也得先给个二十万军队吧,不然怎么好意思去人家门口撸袖子动手?但事实上,萧衍只给了陈庆之七千兵力。

    真不知道萧衍当时是怎么个意思。萧衍是个马上将军,天下是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完全知道七千人去打别国都城会是个什么结局。估计他的真实想法也就是象征性地意思一下,叫陈庆之把元颢送回去,至于会不会在路上被敌人大兵团包围抓走,那不是他的责任。如果萧衍真心实意想打下洛阳,绝对不可能只派这么点人。

    北魏方面对于元颢和陈庆之的北上军事行动,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陈庆之刚从建康出发,北魏方面就得到了情报,但给予其无视待遇,认为元颢这边势单力薄,成不了气候。当时手握重兵的北魏大将元天穆在陈庆之已经进入安徽境内,正快速向北方进军的情况下,依然直接忽略这支小股部队,带着朝廷主力压向今天的山东省地区,去镇压正在那里起劲儿造反的邢杲农民军。

    北魏那时候已经是一片烽火,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农民造反。一般王朝的末世都是如此,造反军比蚂蚁还多,最终导致朝廷军队无暇应付,帝国崩溃,改朝换代。邢杲在山东闹得火热的时候,尔朱荣也在河北地区忙着围剿已经称帝好几年,拥有几十万军队的造反首领葛荣的余孽。总之,陈庆之在北魏官方眼里,就不算一道菜,你爱上桌不上桌,我无所谓,我没看见,我还有其他许多道大菜需要赶急处理呢。谁曾想到,正是这道不起眼的小菜,最后卡住了北魏的咽喉,让他们吞吐不得,狼狈万分。

    陈庆之带着七千人向一路向北,很快攻克了几座城池,抵达魏国重镇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守将是陈庆之的老熟人,以前在徐州战场交过手的邱大千。这次邱大千手里有七万军队,上次被不按套路打仗的陈庆之击败后,他就想着要报仇。这回见陈庆之只有几千人,邱大千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上次把我打得那么惨,今天看我不弄死你!

    邱大千在睢阳城外筑了九座城垒抵挡陈庆之的进攻。陈庆之指挥士兵攻城,这仗打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从黎明时分打到下午五点,梁军攻下了三座城垒,但没有机会攻下剩余的六座,因为邱大千主动投降了,他受不了陈庆之的魔鬼战法,觉得自己即便筑九十座城垒也挡不住这个南方将领,不如投降保平安。

    夺取睢阳后,元颢即在睢阳登基称帝,年号孝基,圆了自己的皇帝大梦。

    睢阳失守后,北魏开始有点对陈庆之上心了,觉得这家伙不简单,必须予以重视。为了遏制陈庆之的北上势头,北魏派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军进驻睢阳东北方向的考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阻断陈庆之的北上步伐。

    考城当时的地理环境非常特殊,城池四面环水,易守难攻,因此元晖业对挡住陈庆之信心十足,对陈庆之喊话说,不服你就扎猛子过来打!但最后的战斗结果却让元晖业很沮丧,陈庆之命军士在水上搭起浮桥,然后在靠近考城城墙的地方修筑城垒,以城垒为跳板攻进了考城。这是元晖业万万没想到的,他只好乖乖成了陈庆之的俘虏。

    陈庆之的连战连胜让北魏朝廷坐不住了,这个时候,北魏才发现陈庆之的军队是心腹大患,赶紧将其列入需马上剿灭的黑名单,决定集结军队,在荥阳地区将其包围击杀。北魏左仆射杨昱率七万大军守卫荥阳,拦住陈庆之西向洛阳的必经之地。同时,尔朱荣堂弟尔朱世隆领兵镇守荥阳之西的重要关隘虎牢(今河南省荥阳市境内),另外,已经消灭了邢杲造反军的元天穆也正带着北魏最精锐的骑兵军团,向荥阳方向运动。

    北魏方面这次是多路军队打配合,有负责守城的,有负责掩护的,有负责支援的,用尽了心思,将三十万军队布置在荥阳前后以及外围,发誓要把陈庆之的军队吃掉。因为荥阳是洛阳的东边门户,这个地方一旦丢失,都城洛阳就难以避免倾覆的命运,所以,洛阳城里的皇帝元子攸才忧心如焚,严令各方死守荥阳。

    面对势力强大的敌人,南梁军队士卒皆恐,有点发慌。陈庆之正好利用紧迫的形势给大家做战前动员,说是动员,其实说的好像多是恫吓之词:“我辈众才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唯有必死乃可得生耳。”我们七千人,敌人三十多万,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仗。我们别无办法,只有抱着必死之心,提着脑袋拼死杀敌,才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和希望。

    为了强化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理念,陈庆之继续在语言上加码,说,你们自进入魏国境内以来,攻城略地,屠杀人家父兄、抢掠人家子女这种与魏人不共戴天的事情已经做得多到数不清了,如果落在魏人手里,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在战场上把魏人打败,才能确保自己平安。

    陈庆之做思想政治工作是相当有一套的,见恫吓效果已经达到,他又改变语气,充满激情和希望地鼓动大家说,元天穆支援荥阳的骑兵部队正在往这里赶来,我们只有在他到达之前攻下荥阳,才能避免腹背受敌的可怕局面。现在就把战鼓擂起来,猛攻荥阳!

    梁军被陈庆之说得一会儿脊背发凉,一会儿热血沸腾,听到攻城号鼓后,个个置生死于度外,像蚂蚁一样不顾一切攀向城头。荥阳守军虽然也是顽强抵抗,但由于蜂拥而上的梁军实在是太不怕死了,很快便抵挡不住败下阵去。经过一阵疾风暴雨般的进攻,梁军以死伤五百余人的代价,快速夺下荥阳城,达到了陈庆之所期望的第一步战略目标。

    不过这次战斗结束后,因为遭遇了出兵北上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人员伤亡,梁军将士恼羞成怒,三百多名大小军官到元颢大帐前请愿,强烈要求皇帝把杨昱交给军方处死。元颢以前在北魏就跟杨昱是老相识,他想保住杨昱的性命,说战事已经结束,不宜再大开杀戒,但他又怕激起兵士哗变,便也妥协了一步,说除了杨昱,其他人任你们处置。

    梁军士兵特别残忍地杀害了杨昱手下三十七名魏军将领,不但将他们斩首,而且开膛破肚,挖出他们体内的心脏吃了。那场面太血腥了,令人不寒而栗。古代人打完仗,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经常有吃俘虏器官报仇泄愤的恶习,非常野蛮不人道。

    陈庆之占领荥阳后没多长时间,元天穆的三十万大军就浩浩荡荡地杀到了荥阳城下。荥阳这么快失守让元天穆很是意外,七万守军居然撑不到他的援军到来!元天穆觉得太奇怪了,这陈庆之是个什么鬼,这么凶悍?待我好好安顿下军队,把他干干净净地收拾掉!

    元天穆的愿望挺美好,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陈庆之早就想好了对付元天穆的办法,他趁他们远道而来气喘吁吁队伍不整时,带着必死之心袭击魏军阵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只有这样,才有一丝取胜希望,否则,跟他们打防守战,必败无疑。

    这种主动冲锋无疑是自杀性进攻,万一对方阵脚不乱,用几倍的兵力实施合围反包,那这冲进去的六七千人就只能当对方的下酒菜了。但陈庆之面临的形势决定了他们必须要险中求胜,出奇制胜,四平八稳地开打肯定是被对方随便碾压的。所以,元天穆刚到城下,陈庆之的部队就突然倾城而出,呼啸着杀向魏军。

    魏军刚来到荥阳,一路上颠簸劳累,骨头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你躺着他趴着我仰着,都在各种花式放松休息呢,谁能想到这个时候梁军会杀出来?元天穆更是想不到陈庆之会以七千人来挑战自己的三十万大军,再借给他一个脑子他也不敢这么想,所以他丝毫没有做好迎战准备。

    于是,多种不利条件一累加,魏军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士卒只能各自逃命。前面我们就举过好几次例子了,战场上,一旦逃跑模式启动,就再也无法按下暂停键了,恐惧害怕的情绪传染起来比快乐开心的情绪要快得多,一旦一个人开始逃跑,所有人就都会争先恐后地逃跑。元天穆带来的三十万大军,就这么呼啦一下子跑得精光溜尽。

    击败元天穆后,陈庆之并没有停止作战步伐,而是指挥军队一鼓作气杀向尔朱世隆镇守的虎牢。虎牢是一个著名的关隘,是守卫洛阳的最后一道门户,相当于潼关跟长安的关系。一旦这个关口失守,洛阳就再也无险可守,军队可长驱直入抵达城下。

    尔朱世隆听说元天穆被陈庆之打得溃不成军后,觉得这个来打自己的陈庆之简直是个战场魔鬼,谁遇到谁死。陈庆之的军队还没到虎牢,他就吓得弃城而逃,带着自己的队伍跑到黄河以北的安全地带去了。

    虎牢被陈庆之占领以后,洛阳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争分夺秒地逃出洛阳,因为行动迟缓点就有被俘的危险。元子攸啥都来不及带出来,因为实在没想到陈庆之来得这么猛,这么快。他连夜北渡黄河,跑到河内郡(今河南省焦作、济源一带)。那地方虽然离洛阳不远,但隔着黄河天险,梁军一时打不过来。

    元子攸一跑,可把元颢高兴坏了,他第二天就派头十足地进了洛阳城,住进元子攸的皇宫,将年号改成建武,以纪念自己的帝王大业。对于元颢来说,生活真好比是做梦,让人难以想象这一切都是真的。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逃难者,三个月后,却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云泥之别恍若神话,但却实实在在是真的。而这一切,都有赖陈庆之的神武之力。

    陈庆之这次护送元颢北上,也创造了一个战史上的神话,“庆之以数千之众,自发铚县至洛阳,凡取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皆克”。陈庆之以区区几千部队,从今天的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境内开始对北魏展开攻击行动,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夺取了三十二座城池,经历了大小四十七场战斗,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无一败绩。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夺取了北魏的都城洛阳。洛阳很久以来都是北魏的政治中心,作为一个南方将领,居然夺下了北方帝国的心脏城市,为近百年来第一人。

    因为陈庆之及其北上的七千士兵都穿的是一身白袍,所以这支令北人胆寒的军队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当地民众口口相传的歌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意思就是,见者绕道,此路不通。再厉害的大将,再多的军队,碰见白袍将军陈庆之,都要老老实实地避开,别跟他开打。

    元颢进入洛阳后,一猛子扎到元子攸的后宫美女群中,日夜淫乐,花天酒地,再也不愿挪步。因为事发突然,元子攸走得太急,金银财宝、美女嫔妃啥的,一样都没来得及带走,洛阳城里的一切都成了元颢的战利品。别的元颢倒无所谓,对那些数不清后宫靓丽美人,他照单全收,沉溺于声色享乐不能自拔。他身边的亲信和以前的老部下,也依仗他的宠信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一派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乱世景象。

    更要命的是,元颢不仅贪图享乐,还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庸才,进入洛阳没几天,他就野心勃勃地想脱离南梁政府,不想再接受萧衍政府的掌控,想当真正能做主的皇帝。

    这真是太蠢的想法,他身边的那些力量,北魏、南梁,甚至陈庆之,都是随时都能取他性命的。萧衍扶持这种蠢货回魏国即位,再一次证明他察人不准,有眼无珠。

    陈庆之向元颢建议,说眼下环境险恶,魏国军队正在大规模集结,准备对洛阳发动攻击,应该立即向梁国国内报警,请求皇帝增派援军,加强洛阳防务。这一点,作为军事行家的萧衍已经意识到了,在陈庆之向元颢建议的时候,萧衍就已经派遣了大批军队向洛阳进发,以支持洛阳的防守。

    但元颢担心大批梁军来洛阳后,陈庆之的力量会膨胀,他怕陈庆之到时候军权在手,不听自己指挥,所以不愿意再有哪怕一名梁国军人来到洛阳,断然拒绝了陈庆之切实可行的建议。并且为了把陈庆之可能会瞒着自己私下请求萧衍加派援军的路子堵死,他特地抢先给萧衍上奏,请求他不要再往洛阳派兵,理由看上去冠冕堂皇、忧国忧民。

    他说现在黄河南北都已经平安无事,形势一片大好,只剩下一个尔朱荣在那里蹦跶,这个人他和陈庆之完全能搞定。鉴于目前百姓刚刚归附,需要一个安定团结的发展环境,所以希望朝廷不要再向洛阳增派军队,以免引起百姓恐慌,动摇民心。萧衍听元颢这么一说,马上命令正以急行军速度赶往洛阳的梁军停止前进。

    元颢的这一昏着断绝了自己的后路,很快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陈庆之见元颢不听自己的建议,没有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自己带着本部军马通过黄河大桥,到大桥北岸的北中城严密防守,阻止尔朱荣军队从大桥过河。

    陈庆之防守的这座大桥是附近唯一的一座黄河大桥,南北两岸就靠这座桥进行联通,只要守住大桥,尔朱荣的军队就只能强渡黄河到达南岸,而面对敌方防守,强渡黄河是件很困难,而且士兵伤亡程度会很大的一件事,所以陈庆之断定,尔朱荣必定会来这儿抢夺大桥。

    他提前布局,在大桥上严阵以待。果然,尔朱荣带着元子攸来到了大桥边,他要把元子攸大摇大摆地由黄河大桥送回到洛阳城里。陈庆之当然不干,要想从这里过去,得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尔朱荣在北魏时期是难得的一代枭雄,打仗非常厉害,那个时期的风云人物宇文泰、高欢等人,都曾在尔朱荣手下当差,乖得跟孙子一样。只是他的子孙没遗传他的能力与魄力,在他死后,尔朱家族就灰飞烟灭了,否则北魏天下必是尔朱家族的,也就没有后来的高欢和宇文泰两大巨头什么事了。

    尔朱荣虽然厉害,但他碰上了陈庆之,算他运气不好。两人在黄河大桥边杀得乌天黑地的,一个要过河,一个不让过。三天打了十一仗,死了不少将士,尔朱荣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一条弯弯的河,河里荡起层层的波,就是过不了这条河。

    碰到陈庆之这么个硬茬,尔朱荣没法,只得绕开陈庆之另寻出路。他命部队砍伐大量木材,将木材扎成木筏,在夜晚从另一个地方悄悄渡过黄河。河对岸的守军是元颢的儿子元冠受,这公子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成了刀下鬼。

    听说黄河失守,元颢像当时的元子攸一样,忙不迭地从皇宫逃命,带着几百个骑兵飞快地逃出洛阳城。后来跑着跑着,元颢身边的随从骑兵越来越少,这种时候谁愿意跟在他后面送死呢?都故意跑着跑着就掉队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逃到临颍,被当地的一个普通士卒斩首,头颅被送到洛阳示众。

    从志得意满进入洛阳到慌不择路逃出洛阳,元颢在洛阳只待了六十五天,相当于以生命为租金使用了北魏孝庄帝元子攸的皇宫以及皇宫里的一切。用生命享受了两个月,值还是不值呢?

    陈庆之得知尔朱荣渡过黄河之后,知道守卫黄河大桥已经失去了意义,为了免遭魏军包抄后路,他急令全军后撤,由嵩山小路向梁国边境靠近。尔朱荣岂能放走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南梁将军?他亲自率领大军追击陈庆之。

    陈庆之的撤退思路是正确的,依靠高山密林和崎岖山路牵制魏军大部队的行动,按照这种撤法,全军而还尽管没有可能,但凭陈庆之的用兵手法,把大部分军队安全带回南梁国内是没有难度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威震北魏的白袍军撤入嵩山不久,就遭遇了罕见的山洪暴发,白袍军死散略尽,全军覆没。陈庆之剃掉头发,化装成和尚,历尽艰险,辗转逃回建康。萧衍见陈庆之安全回国,欣喜异常,为表彰他孤军北上,屡建战功,任命他为右卫将军,封永兴县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虽然南梁的这次轰轰烈烈的北伐如昙花一现般地回到了原点,但却成就了陈庆之的战场传奇。另外,这次不经意的北伐,还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后来的中国历史格局。

    陈庆之的七千白袍军里,有一个叫杨忠的普通士兵。杨忠因为作战勇猛立功受赏,在元颢进入洛阳后,被提拔为直阁将军,在元颢身边负责皇宫安保。洛阳被北魏重新夺回后,杨忠便留在了北方,后来成了西魏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杨忠在北方和名将独孤信成为儿女亲家,独孤信的七女儿嫁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杨坚就是后来统一中国南北的隋文帝。

    杨坚的出现,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与方向,对中国而言,杨坚是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标志性人物。杨坚的女儿长大后成为北周宣帝宇文赟的皇后,正是通过这一层特殊关系,杨坚掌握了政权,创建了大一统的隋帝国,结束了中国长久的分裂乱世。

    而这一切的产生,都是源于陈庆之将杨忠招入了北伐军团,如果没有加入白袍军,杨忠也许只能以俘虏的身份一直客居南中国,也就没有机会回到北方,没有机会跟独孤信结为亲家,那世界上也就没有杨坚这个人的出生了。所以,一场虎头蛇尾的北伐,改变了太多太多的历史。

    回国后不久,萧衍又将陈庆之这位天才将领派往边境,督率淮河流域军事,先后任命他为多个不同大州的刺史,基本上是哪里有事就把他放到哪里,哪里有麻烦就把他派到哪里,成功地把身边的一个棋童培养成了一个“救火队长”。

    陈庆之每次都不负众望,在任期间,平定了多次叛乱事件,多次击败来犯魏军。他人生的最后一战是跟东魏大将侯景PK的。没错,就是那个“侯景之乱”的侯景,这个后来挑起了深刻影响中国历史,特别是南中国历史,促使南中国社会全面倒退的罪魁祸首,当时还在控制东魏的军阀高欢手下老老实实当差。这人虽然整体构成成分是人渣,但打仗是相当厉害的,不然阅人无数、老奸巨猾的高欢也不会那么看重他。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侯景率军七万攻打南梁国楚州(今安徽省凤阳县),很快便将其攻陷,俘虏了楚州刺史桓和。得胜后的侯景继续催兵向淮河推进,抵达陈庆之的防区,还很嚣张地写信给陈庆之,劝他投降。

    萧衍见侯景来势凶猛,怕陈庆之有闪失,便派遣两名将军领兵驰援。两名将军不敢怠慢,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他们刚走到半道,前方就传来消息,侯景已经被陈庆之杀得大败而逃,并丢弃了携带的大量物资辎重,让陈庆之赚取了一大笔军事补给。

    打败侯景后,陈庆之在边境平静地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三年。这三年很安静,没有人敢来找他打仗,他在防区内练兵垦田,抚慰军士,救济百姓,在当地口碑很高,八百多名群众联名恳请朝廷,希望皇帝允许他们为保百姓平安的陈庆之树碑颂德,萧衍自然是很满意地批准了这件事。

    大同五年(公元539年)十月,陈庆之去世,终年五十六岁。陈庆之的死亡,标志着南梁国名将的终结,从此,萧衍时代再无威震一方的名将。

    萧衍真是太能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陪他走过各个不同阶段岁月的大将随风逝去,当他从前的战友和臣下早就化成了烟尘,他依然在人间崇佛的路上踽踽独行。生命,于他而言,是一场超长马拉松,最后能跑到终点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人跟在他身后。

    陈庆之也属于陪跑的那一个,只是他退赛太早了点,如果他的生命能再延长十年,那么548年开始的侯景之乱兴许就不会有机会发生。只要有陈庆之在,就没有手下败将侯景搞事的份儿,那么引发江南大动乱、大杀戮、大萧条的“侯景之乱”这个词条也就没机会存在了。

    读史时每思及此,总是怅然不已,然而,历史中总会存在着无数遗憾,并在遗憾中不停纠错,不断拨乱反正。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纵使险滩阻遏,暗礁丛生;纵使迂回百转,曲折多舛,但永远向前、变好的趋势不会改变。南梁虽然即将进入全面的黑暗期,但就在这个朝代的背后,隋唐的亮色已然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