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就站在门口，睁着一双沾染了岁月痕迹的凤眼，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自个已近中年丈夫。
    记忆里的丈夫比现在年轻消瘦，浑身憨里憨气，傻乎乎的，一心对她好。
    如今他回来，两人见了一面又一面，可截止到今天为止，二人还没有互相询问这些年来彼此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个心知对方这些年没能回来，一定有苦衷，哪怕问了，也有很多事不能告诉她。
    另一个哪怕不问也知道对方吃了很多苦，可他这辈子只认定她了，害怕说开了之后会失去一切。
    再加上白日里有孩子们在，晚上他忙完回来她已经睡熟了。
    苏老太太一言不发的看着。
    苏振华像是罚站似的站着。
    “桂芬……”
    苏振华上前一步，而后背过身，转身去开门，嘴里低声念叨着：“我给你从外面带了东西回来，都挂在车把上呢，有吃的有用的……”
    苏老太太依旧没说话，夜里的她完全不像白日里风风火火的火爆脾气。
    眼见着苏振华把自行车推进了小院，又关上了门，她也只是静静的看着。
    “桂芬……”
    苏振华借着停自行车，背对着苏老太太，呼吸从轻到重，最后又平稳下来：“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
    苏老太太听的直皱眉，下意识要出声，却听自个丈夫自顾的又说了起来，絮絮叨叨的一句接着一句。
    苏老太太看了眼天色，额头上冒出黑线，终于黑了脸：“苏大力！”
    苏振华愣了一下，立马站的笔直。
    “老娘是要等你进屋睡觉的，你到底要在这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念多久？”
    苏老太太原本就困，因此没好气道：“你是去当了兵，又不是当和尚！”
    “念经念的人头疼！”
    “耽误老娘明个上工，老娘抽死你！”
    苏振华一听这熟悉的话，眼泪都落下来了：“抽、抽我？”
    “咋的！你当了官了，老娘不能抽你了？”
    “能抽，能抽！”
    苏振华高高兴兴的走过去，红光满面的像是喝醉了酒，他伸着往日威严的脸，笑的憨厚：“桂芬，你想抽就抽！”
    苏老太太不吭声了，上手掐着他厚实的脸皮往屋里抓。
    她哪来不知道自个家丈夫心里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过去的那点事。
    熬都熬过来了，还要计较什么？
    她这么些年是苦，但这缺心眼的货也不是个会偷偷享福的人。
    她在家有多苦，他在战场上就有多难。
    一家人处处算计谁付出的多了，谁付出的少了，那还是家人吗？仇人还差不多。
    “跟我进屋。”
    苏老太太掐着他的脸，往屋里拽，一边走一边道：“乖宝今个吃晚饭的时候跟我提了件事，要不是你不沾家，你这个当爹的也得跟着听听，出出力！”
    苏振华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高兴的人都快傻了。
    他问：“小六说啥了？”
    苏老太太松了手：“回屋再说。”
    -
    次日，天还没亮。
    从苏老太太屋里走出来的苏振华就受到了全家人目光的洗礼。
    要知道，之前爹要么是不在家住，要么是主动挤在老五那屋的，他们还以为是爹有事要跟老五说呢。
    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爹，你啥时候回来的？”苏家大哥好奇的问。
    苏振华心情很好，脸上的笑就没停过：“昨晚，昨晚回来的。”
    “昨晚？”
    苏家大哥睁大了眼，黝黑的眼底泛起清澈的愚蠢，他呢喃着：“奇了怪了，俺睡觉前也没见着爹回来啊……”
    苏振华摸了下鼻尖，道：“国富啊，想不通就别想了。”
    说完苏振华慢慢悠悠的在小院里逛，似乎是想找点活干。
    他正欲拿起挑水的扁担准备去挑水，毕竟水井的位置他清楚，这活他能干。
    可手还没碰到扁担呢，四个儿子便齐刷刷的先他一步拿走了扁担和木桶，临走时还傻呵呵的问：“爹你要拿扁担干啥咧？是不是要练武功啊？”
    “对，俺听老五说了，当兵的要在军营里天天打拳呢！”
    “咱爹看起来更厉害，咱爹会挥扁担……”
    苏振华听的老脸一热，忍不住出声催促道：“你们还不赶紧去挑水，等会家里洗漱烧饭都没水用了。”
    四兄弟一听到这话忙就提着扁担水桶一溜烟似的往外跑，边跑边说：“可得快点，让小妹用凉井水洗把脸舒服舒服！”
    苏振华望着四个儿子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而后打起精神往小院大木门后面走了两步，手刚往前一伸，还没来得及碰到大扫帚，扫帚就被人抢先一步拿走了。
    “爹，你这是要忙啥呀？”
    苏家二嫂表情疑惑不解的拿着大扫帚，护在心口，像是捧着铁饭碗一样的珍视，她小心翼翼道：“爹咱家扫院子的活一直都是我干的。”
    她和大嫂手艺旗鼓相当，可大嫂的脾气更稳重，更沉得住气，还会看娘的眼色，不管娘说啥她都面不改色的。
    而三弟妹更喜欢啥也不想，就坐在小木墩上烧火。
    所以她就先来扫院子了，等扫干净院子再去灶房帮把手。
    苏振华强装镇定的收回手：“我就是看看家里大扫帚结不结实，从前我没参军的时候，家里的扫帚都是我扎的。”
    听到爹的话苏家二嫂恍然大悟，忙就道：“没事的爹，你安心吧，国强现在扎扫帚扎的也好！送去供销社里可好卖了，城里人都喜欢！”
    苏振华‘嗯’了一声，说了句：“那就好、那就好。”说完他转个身就走了。
    没走几步苏振华就路过了家里的鸡圈。
    鸡圈旁边还摆了个铲子，虽然个头小，但也凑合能用。
    可他才弯下腰，耳边就响起一道奶呼呼的声音：“爷爷，你要拿小鱼的铲铲做什么呀？想玩铲铲嘛？”
    苏小鱼抬起肉乎乎的小脸，两只小手忧愁的托在自己的小脸上，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小鱼现在要铲鸡屎了耶，等小鱼忙完了再把铲子给爷爷玩可以嘛？”
    四岁的小孙女用哄孩子的语气哄他这么个当爷爷的人……？
    苏振华人都傻了。
    怎么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有名儿啊？
    苏振华终于哭笑不得的摸了摸小鱼扎了两个小啾啾的毛绒脑袋：“不用，爷就是好奇，想摸两下。”
    “好叭~”苏小鱼拿起小铲子，在苏振华手里如玩具一般的小铲子，落在苏小鱼的手里刚刚好。
    苏小鱼一边铲屎，一边碎碎念：“大母鸡小母鸡，谁的鸡蛋下的多谁才是好母鸡！”
    话音刚落，鸡圈里的母鸡纷纷开始‘咯咯咯咯咯咯’个不停，下一瞬臭味一出，又几颗热乎烫手的鸡蛋被屙到了干草上。
    苏振华：“？？？”
    鸡也认人啊？
    要不要这么机灵！
    苏振华彻底放弃了找活干的想法，家里人都太勤快了，上手又麻利，他溜达了好一会手里还是空落落的，根本抢不到活干。
    苏振华往堂屋走，脚步一转，走到自家闺女房屋门前。
    家已经比他走时大了很多了。
    可泥胚的房子，就算修的再精致细腻，时间一久也是染着灰、落着土。
    他们过惯了苦日子的自然觉得住在哪里都行，但孩子们总不能也世世代代都住在泥胚房子里。
    正当苏振华望着闺女的房门陷入沉思的时候，睡眼惺忪的闺女打开了房门。
    闺女顶着一头乖顺的麻花辫，穿着长袖和工装裤，大约是为了方便下地干活，所以没穿清凉雅致的小裙子。
    即便如此，闺女一样是好看的。
    只是……
    苏振华的视线看向了家里被骄阳暴晒出裂纹的土墙面。
    他从不怕吃苦。
    可他怕让媳妇孩子们吃苦。
    苦，是吃不完的。
    “爹……”
    “嗯？”苏振华回神。
    “你在这干嘛呢？”苏淼淼揉了揉睡眼，睁开后，满脸迷糊的看着自个像是有所感触的爹。
    苏振华笑了下，缓声道：“爹就是站在院子里想点事情。”
    “哦~”
    苏淼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往自家的后院走去。
    她家的后院现在除了一亩三分地，还有猪圈，里头养的是黑皮野猪。
    猪圈旁边有棵大树，树上拴着条已经长大的黄狗，最近也不知吃了什么，皮毛油光水滑的、毛色发亮。
    见苏淼淼往后院以来，大黄狗威风凛凛的站直身体，像是放哨的哨兵一样，眼神坚定。
    它负责守着老苏家里的重大财产——两头黑皮大野猪。
    野猪一公一母，乖顺老实的很，跟家猪没什么区别。
    如今母野猪还怀了，也不知能生几个小野猪出来。
    苏淼淼再往树荫底下看。
    那是一头正在假寐的大老虎，老虎的嘴边有淡淡的血渍，像是刚吃饱饭没舔干净似的。
    记得刚开始带虎妞回家的时候，大黄狗吓的‘嗷嗷’叫，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一狗一虎，关系竟然融洽了。
    ……
    一早，全家人吃了饭，还是各自上工。
    这事苏振华说了不算，赵桂芬说了才算。
    苏老太太觉得手里钱再多，工分也不能少赚，不然上哪分粮食呢？
    要不是苏振华时而出差，时而要去刘家沟劳改农场监工，苏老太太估计也会拉他一块种地赚工分。
    -
    京都，特别行动基地。
    保密通讯部门，部门接线员无论性别，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通讯兵。
    在这个部门里分管不同区域，有一块区域最为严格，却最低调。
    “报告，检测到五九六基地信号。”
    通讯兵说完这一句，便开始了破译，破译完毕后，起身走向一旁的红色专线拨打紧急电话。
    “报告首长，最后一次申请确认时间。”
    通讯兵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新希望’计划申请于华国时间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钟开启。请问是否准许？”
    电话那头传来加重的呼吸，以及沉稳的声音：“准许。”
    “是！”
    通讯兵再一次跑回自己的位置，传递首长的指示。
    -
    西北，生命禁区。
    荒凉之地，寸草不生。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一点五十九分。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一座孤立在风沙中的高塔，一百多米高的高塔之上被吊上了一颗‘礼物。’
    高塔周围近七十公里都没有留人，所有人都坐在红塔观察所里。
    红市所赠的这两颗礼物在被收到的第一时间就被检查完毕。
    含量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有了红市的援助和提醒，华国已经基本掌握了研制核弹的核心技术。
    只是如果能再观摩一次数据，那他们将能更为精准的摸底核弹的威力。
    此举既能为日后华国亲身打造出核弹奠定基础，也能更好的找出防御防护的办法让华国不受外敌钳制威胁。
    让华国人民不受伤害……
    红塔观察所里，是红市一并送来的机器。
    红市里的工人们也坐在观察所里帮忙研究员们一起记录数据。
    “倒计时……”
    耳边响起声音：“10、9、8……”
    “起爆！”
    下一瞬，耳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天地在震动。
    随即眼前一阵强光绽放，白色的光将傍晚的艳霞、世间的所有色彩都吞噬。
    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刺目的很。
    可红塔观察所里的研究员们不敢闭眼，不敢大口喘气，生怕错过那珍贵的瞬间。
    终于白光消失了，眼前是遮天蔽日的蘑菇云，场面是难以言喻的壮观。
    “成功……了？”
    “数据全面记录……”
    “我们、我们华国……”
    “我们华国也有核弹了？”
    还剩下一颗。
    核弹虽然不是五九六基地率先研制出来的，可它照样是华国的同胞送来的。
    红塔观察所里的研究员们睁着一双双为了祖国建设而猩红的双眸，喜极而泣，热泪盈眶。
    当他们知道自己收到了核心技术的参考资料时，他们废寝忘食的翻阅，兴奋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却依旧紧张，生怕来不及。
    当他们亲眼见到从未见过的‘核弹样品’时，他们连眼都不敢眨。
    此刻，他们见证了那个瞬间。
    往后他们会再次创造出这个瞬间。
    他们有这个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