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课我带着振华去旁听了。”
    张老校长看着李华池，一字一句，让他的身体紧绷着。
    他们这群人无论走到多高的位置都尊重这位老校长。
    当初如果没有这位老校长的庇护和帮助，也就没有现在的他们。
    因此张老校长算是在场最有资格可以对他们所有人进行评判的。
    李华池将怀中的教案抱的紧紧的。
    深秋的凉夜，他的鬓角却冒出了汗。
    没有一句话的辩驳，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犯了错。
    “你的课准备的很好。由浅入深，层次递进。”
    张老校长客观平和的说道：“华池，你为这节课的内容准备的很用心。”
    李华池神经紧绷着，抬眼看过去，对上张老校长那双眼他瞬间明白了。
    前半句不是重点。
    重点大约在后半句。
    “可是……”
    张老校长平缓的眸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并没有半分问责，像是长辈与小辈促膝长谈一般：
    “你真的做到平等的对待每一个学生了吗？”
    李华池不回答，却不是不想，而是无法回答。
    张老校长继续提问：“如果提前给学生分上三六九等，那还能一视同仁的去看待吗？”
    “你扪心自问，你提出的问题，她给出的答案难道你不满意吗？”
    李华池抱着教案的手松了又紧。
    满意的。
    是满意的。
    明明只上完初中的孩子却对物理学的概念十分清晰，这在这个年代来说十分罕见。
    说明她私下里是用心学习过的。
    只是没能继续学习。
    只是没能继续学习……
    所以她才会来，明知比不过大部分人，却还是愿意抓住学习的机会。
    李华池顿悟脸上发烫，心里如被油煎一般。
    前面苏淼淼回答的很好，可后面讲解公式时，眼前有了一群高中生、大学生们记笔记的‘好学生’行为作对比……
    他不禁就在心里给苏淼淼打上了一个‘混日子’‘走后门’的标签。
    因为混日子所以才敢不好好听讲。
    因为走后门有靠山所以才敢不尊重老师的课堂。
    他越想越觉得这孩子不思进取，带坏班风，所以就对她十分刻薄……
    却忘了，她也是能回答出问题的。
    哪怕是对其他知青来说很简单的问题，可对她来说，却不是轻易就能背下来的。
    “知识面前人人平等。”
    张老校长笑容和蔼，温声细语却比震怒的咆哮更直达人性内心的幽暗：“培养新一代，就要体谅他们有新思想、要允许他们推陈出新。”
    “你想教会他们知识，这一点是完全没错的。但同时不要忘了引导他们开拓创新。”
    张老校长语重心长：“华池，我们不是要把他们倒进模具里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李华池’。”
    “而是要让他们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办公室里有不少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听着，脸上没有半分的嘲笑和讥讽，反而都十分郑重的听着张老校长对李华池的指导。
    从李华池身上得出的结论，对所有即将授课的教授们来说都是值得参考的经验。
    毕竟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
    “华池，今晚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张老校长说完起身被苏振华扶着往外走。
    两人漫步在月光下，走在秋风里。
    张老校长瞥过去，布满褶皱和些许老年斑的脸上有种看破一切的平静：“振华你怎么一句话都没说，不狠狠教训他一下？”
    苏振华深深的看了张老校长一眼：“话都让您说完了。我就不必再说了。”
    张老校长笑出了声：“你啊，滑的很。”
    说完张老校长看着夜幕上的繁星感叹：“你女儿和你很像，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滑头。”
    提起女儿，苏振华眼底闪过骄傲的光芒，他小声反驳：“小六才不是滑头，她就是聪明。”
    张老校长摇头失笑，心里觉得以后怕是有好戏看了。
    小六那孩子绝对不是个平庸之辈啊。
    他有预感，那孩子肯定会在科研的领域里发光发热，不会输给任何人。
    -
    一晃眼，枝叶泛黄凋零。
    草木褪尽了青涩，披上了秋衣。
    十月底，再过不久就要立冬了。
    照理说快入冬的时节，正是农闲的时候，大伙不是去城里码头找杂活挣钱，就是大队里组织砍树捡柴，修水渠、挖水池。
    苏家庄生产大队和隔壁刘家沟农场也是如此。
    因着旱情才过去不久，两边都觉得多挖点蓄水池才能安心。
    可今天却不同，一大清早所有人都呼朋唤友的往一处跑。
    一边跑一边兴奋的大喊着：
    “走走走，去试验田看大南瓜去！”
    有不看好南瓜试验田的农把手道：“那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知青带回来的种子有啥好看的？”
    “对啊！这才过了俩月，南瓜没四个月能长大…？别吹牛了！”
    “你是不晓得，咱们大队的知青一早就拉着大队长去看了，试验田里的南瓜长得比一头猪还大！”
    众人声情并茂的比划着：“娘的！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大的南瓜啊！”
    “你听他们胡扯吧！隔壁刘家沟从山上带下来的南瓜才一百来斤，咋肯可能他们种的比山上长的还好！”
    “你不信？”
    “对，老子不信！”
    “那咱们打个赌呗！”
    “啥赌？”
    “要是南瓜比猪大，你就请我喝酒，必须是县里红市卖的红高粱！俺听说那个好喝，够劲！”
    “行！赌就赌！”
    一瓶红高粱还是买得起的，又不是要喝茅台！
    旁边听到打赌的人笑着跟隔壁的人低语：“二孩哥又被他兄弟骗酒喝了。”
    “是啊一早咱大队长还高兴的到处说呢。”
    “说啥？”
    “大队长说咱们大队试验田的南瓜长得好要跟刘家沟的开南瓜大赛比一比！”
    “赢了的有啥奖啊？”
    “大队长没说，只说得奖的南瓜卖掉去红市里头买奖励！”
    “乖乖！红市里的可都是好东西！好多咱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稀罕物！”
    “这么大方？那比赛咋参与的啊，俺也想去！”
    “等去了就知道了！”
    -
    另一边，南瓜试验田里。
    苏大林兴奋的满脸通红，他身边站着的正是蹲在田间哈欠连天的苏淼淼，她最近困的很。
    因着李老师的事，所有老师为了不区别对待她，所以就‘区别’对待她了。
    大批量的参考资料。
    老师们特别降低水准出一些适合她学习程度的试卷、题集。
    不要钱似的塞给她！
    知青们有一份，她就有十份。
    知青们想帮忙，但碍于老师们的火眼金睛，也不敢随便帮忙写。
    再加上知青们白天需要种地，时间比她还少所以根本没机会帮她写。
    只是知青们每天都会告诉她：
    队长别怕，你先把会的写了，不会的咱们一起写。
    为了不占用知青们种地的时间，她每次都是亲自动笔。
    可好不容易写完了，老师们却又聚在一块出新题，还越出越来劲，跟着魔了似的。
    听爹说，现在上课的老师负责教课，没课的老师在办公室里写完次日的教案就开始伏案出题。
    老师们可比学生们忙多了……
    苏淼淼叹气，心道：好卷的世界，拿笔写题比拿菜刀杀猪还累。
    “小六啊，你出的主意真不错。”
    苏大林兴奋的看着南瓜田，放眼望去，少许的绿色叶子下是大片的橙黄色。
    “我听说你们农场有个知青还专门买了照相机要给南瓜拍照？”
    苏大林说这话时其实是不信的。
    照相机那可比三大件里头最贵的物件还贵呢。
    听说县里百货大楼的相机得五六百一个，这还不加胶卷啥的呢。
    请照相馆的师傅来拍照片都不便宜，更何况买一个照相机呢。
    苏淼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确实买了。海鸥牌的。”最贵的那款。
    估计得六七百吧？
    在这个连工人收入每个月都是有十几块的时代，花费六七百的巨资只为了买一个物件的事听起来确实惊人。
    见苏大林震惊，苏淼淼淡定的指过去：“喏，来了。”
    苏大林看过去入眼就是两个熟悉的面孔。
    一个留了胡子更显沧桑像个当爹的。另一个被晒黑了不少，是个整天笑嘻嘻的阳光大男孩。
    远远看起来跟父子俩似的，完全看不出是同辈。
    “队长，来看这里！”
    徐言卿抓起脖子上黑乎乎的一团作势就要拍，苏淼淼伸手叫停了：“留着胶卷，等会你在南瓜大赛上拍。”
    举办南瓜大赛不过是她和大林叔一拍即合做出的决定。
    毕竟农闲的时候叫大伙来摘南瓜能赚的工分并不算多。
    再加上南瓜的产量是出乎意料的多，所以两边都决定摘点拿去城里卖。
    县里原本是不允许私人投机倒把的。但是当大队长的为集体卖点东西，那是不违法的。
    再加上现在有个红市入驻了百货大楼。
    上面明面上没说，可私底下负责监管纠察市场的人明显管的更松了。
    老百姓为了过日子上城里卖点农产品，纠察队的看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有胆大的在摘掉袖章后还会买两把菜呢。
    “大林叔，这南瓜有多甜多香你是尝过的。”
    苏淼淼看向一望无际，道：“回头咱们骑着知青们做的三轱辘板车去县里卖南瓜，指定能卖上好价钱。”
    入冬了，谁不想吃点南瓜粥换换胃口呢？
    市面上吃的最多的就是红薯、玉米。
    卖南瓜的倒是有，可卖这么大的南瓜的却没有。
    苏大林点头：“只是这南瓜种子，叔有点舍不得连着南瓜一块卖出去啊。万一被敌人买去了，我这心里得多难受啊。”
    苏淼淼闻言并不紧张，只是小声道：“大林叔，你觉得咱们大队的人能保守住秘密吗？”
    苏大林立马警醒了起来。
    当时刚开始种植的时候，大队里没人信南瓜种植能成功，因此压根也不会外传。
    所以在试验田成功之前防止种子外泄，免得有人想捣乱。
    可现在，大批量的南瓜就在地里，乡下人谁不想把话带出去吹嘘两句？
    南瓜的事已经瞒不住了。
    如果继续守着这批种子，只会让外面的人盯上苏家庄生产大队。
    与其让他们找机会安插收买人，倒不如自己把南瓜种子流露到外头，到时候种子稀稀拉拉的一大片。
    看似处处都有机会买，实则他们就是想花重金买、也买不到多少。
    买太多了，自然会引火烧身。
    等他们将南瓜种植出来，华国种植出巨大化南瓜的新闻就已经走向国际了。
    到时候华国卖高价种子也未尝不可。
    况且在他们去研究巨大化南瓜的时间里，华国说不定已经可以研究出其他农作物了。
    苏淼淼瞥向身后的徐言卿。
    这小子从开始种南瓜开始就跟柳俊生写起了论文。
    南瓜种植日记，详细的记录如何发现新品种，如何进行培育。
    中间还穿插了论普通南瓜与巨大化南瓜的区别，以及手绘巨型南瓜的生长记录。
    这份论文已经经由国防培训班的张老校长，传达到了科研院的徐家。
    现在估计已经要在国际上发表了？
    国内的‘大某进’风在外网上一直被抨击，等成功量产出巨型南瓜的事迹发出去也算是华国首次在国际上有力量的一次回击。
    毕竟太大牌的，如原子弹的事，还不能说。
    太小的，压不住外面的风言风语。
    就这个大南瓜来的刚好，解了燃眉之急不说，还能扬眉吐气的看对方着急、懵逼的样子。
    据说这个新相机就是徐言卿这小子趁着徐老爷子高兴讨来的奖励，连带着还有一箱胶卷。
    这些东西可都是有钱也难买的。
    不过徐言卿得到相机的同时也得到了任务：好好种地。南瓜多拍几张。可以的话给家里寄几个你亲手种的南瓜吃。
    “队长。”
    徐言卿走过来：“我要是南瓜大赛赢了，能不能让我买几个南瓜送回家去？”
    苏淼淼挑眉：“买？”
    徐言卿闻言眼睛一亮，立马拍起马屁：“谢谢队长！队长大气！”
    苏淼淼失笑：“原本卖完剩下的就是要分的。”
    南瓜种子已经超额完成它的使命了。
    原本只是想让大伙冬天不挨饿而已。
    至于种子的事，她还留了后手。
    县城的红市可不是白开的。